明家人全都松了口气,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想跟着过去,霍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脸上掠过,两人顿时觉得像是有刀子刮了过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表情讪讪,没敢再跟上去。
明大老爷陪着霍誉走进破庙,明老太爷的棺木停放在正中间,虽只是借住一晚,棺木前也设了灵位和香案。
明大老爷取一支线香递给霍誉。
霍誉执香,向明老太爷的灵位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转身正要出去,却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缓步走入他的视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他没有抬头,眼睑低垂,听到明大老爷低声训斥:“你怎么进来了?”
前世,霍誉并没有进庙给明老太爷上香,从此以后,明卉再也没有见过他。
若是这一次让霍誉就这样走了,明卉觉得,她想和霍誉退亲,就太难了。
“大哥,我想与霍百户退亲。”明卉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寂静,明大老爷和霍誉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大老爷也不满意这门亲事,虽然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会令明家成为保定人闲暇时的谈资,但是明卉毕竟是他的妹妹,明家嫡女,即使嫁不进京城的高门大户,也能在保定府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
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嫁个飞鱼卫呢。
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明大老爷虽不满意,但是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退亲。
眼下,在父亲灵前,当着霍誉的面,自己这个小妹子,却忽然提出要退亲。
明大老爷恍恍惚惚,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一定是他听错了。
明大老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耳边却传来霍誉狠戾如刀的声音:“我不答应!”
说完,霍誉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第5章 西城明家
明卉怔了怔,和前世一样,霍誉不同意退亲。
为什么?
前世是明家和霍誉之间隔了一条人命,霍誉知道明家恨他怨他,他不退亲,那可能是故意的,他想看着明家人咬牙切齿,却还不得不把自家嫡女嫁给他的样子。
这世上不乏这种人,阴暗变态,而在世人眼中,飞鱼卫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达活蹦乱跳好生生活着,明家上下对霍誉有理有节,甚至还有几分恭敬,更重要的,这次提出退亲的不是明大老爷,而是明卉本人,霍誉为何还要拒绝得这样干脆,他至少也要问问明大老爷,或者问问明卉本人吧。
明卉不甘心,如果这一次不能当面退亲,那她下次见到霍誉,很可能就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
“你等等!”
明大老爷想要拦,可是没拦住,明卉脚步飞快地追上去,在距离门槛三步的地方,挡在霍誉面前。
霍誉依然低着头,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严格说来,这不能叫做绣鞋,因为没有绣花,素白的鞋子,用粗麻缀边,明明是简陋的样式,可是却带着几分秀气,除了“绣鞋”二字,霍誉想不出其他名字。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可是我觉得我们不适合,无论身份还是年龄,全都不合适,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另寻良配。”
因自幼习武,霍誉相比同龄少年,身姿更加高大健壮,而年仅十二岁的明卉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面对大人,明卉昂首挺胸,让自己更有气势,只是霍誉一直低着头,明卉无法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他的情绪,只好把目光从他的脑袋缓缓下移。
明卉看到他腰间的绣春刀,而另一侧腰间挂着一只手弩。
手弩多是直接绑在手臂上的,可能是要来上香,为了方便,霍誉下马之前,把手弩挂在了腰上。
看到这只手弩,明卉只觉后背一阵疼痛,这股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痛彻心扉,疼得她无法呼吸。
明卉深吸口气,伸手去摸身上的荷包,触手空空,她这才想起,她刚刚重生回来,身上没有任何丸药。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依然挡在霍誉面前。
今天晚上,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手弩了。
因为随时应战,所以今天来的飞鱼卫手臂上全都绑着手弩,在破庙里搜查时,他们在明卉身边走过,明卉看到了他们的手弩,可也只是看到,她没有任何感觉。
这种疼痛的感觉,是在她看到霍誉的手弩之后!
前世,射向她后心的弩箭,是不是来自霍誉?
明卉心念百转,其实也不过刹那之间,明大老爷摇晃着略显发福的身子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家妹尚幼,童言无忌,霍百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霍誉终于抬起头来:“明大小姐所提之事,霍誉回去之后当会认真考虑,就此别过!”
明卉身体剧痛,可是却没有退缩,问道:“霍百户可否给个期限?”
霍誉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身上,居高临下,面前女孩个子小小,巴掌大的小脸,五官尚未长开,青涩得如同山间的小草,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没有一丝血色。
霍誉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见过这个女孩子,见过两次。
那日明老太爷仙逝之前,他曾经去过仙庐,从里面出来时,看到一大一小两名女冠站在外面,他急着回营里告假,只是微微颔首,便快步离去。
次日晚上,他去为明老太爷守灵,有个穿着斩衰孝服的小小身影跪在灵前,小僮见他来了,便对那女孩说道:“今晚霍百户留在这里,姑娘跪了一天,这会儿去歇歇吧。”
见有女眷,他便转过身去,没有去看,待他重又把身子转过来时,那道小小身影已经不见了。
天还没亮,营里便来人叫他回去,说是有两名钦犯往卫辉来了,他和小僮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眼前的明大小姐,就是那日见到的小道姑。
“霍百户?”明卉不得不提醒。
霍誉眉头动了动:“等你长到和我一样高了再说吧。”
明卉……见过搪塞的,没见过这样搪塞的,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水准吗?
身上的疼痛越发重了,明卉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霍誉在她面前走过。
她知道,这一别,怕是再难遇到了。
不过说来也怪,霍誉走了,她身上的疼痛反而轻了,待到霍誉翻身上马,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那如钻心挖肉般的疼痛荡然无存。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卉却是知道,明大老爷的办法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她今天确实冲动了,但也是因为这份冲动,让她可以确定,前世她的死,绝对与霍誉有关。
两日之后,明老太爷的灵柩回到了保定府明家老宅。
府里早就布置妥当,放眼望去一片缟素,明家世居保定,原本亲戚众多,但是明老太爷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明峦。
明峦十九岁选上庶吉士,尚未散馆就被先太子看中,之后便入了詹士府。
甲子年,先太子与生母江贵妃谋害太后,龙颜震怒,江贵妃赐死,先太子被圈禁,三个月后,先太子自尽谢罪。
只是多年以前,明家二老太爷明峦被牵连进甲子案,明氏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分宗,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明家分了出去。
此案震动朝野,史称甲子案。
詹事府一众官员都被牵连下狱,明峦死在狱中。
明家上下人人自危,族老们担心受到牵连,决定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族里分出去。
从此,保定府有两个明家,一个是东城明家,这是明家本家,另一个则是西城明家,这便是明老太爷这一支。
只是明家的族老们万万没有想到,明峦死后的第三年,甲子案真相大白,先太子平反昭雪,明峦当然也是冤枉的。
东城明家的几位族老亲自登门,想让西城这一支归宗,毕竟,明峦虽然死了,但是明老太爷还在,且,他也是进士出身。
可是明老太爷不但没有答应,反而致仕了,他致仕的理由就是一心向道,要去修仙。
明老太爷说走就走,给三个儿子分了家,自己则去了云梦山,一去便是十五年,东城的族老们连他的面也见不到,这归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明老太爷仙去了,西城明家当家做主的变成明大老爷,族老们又来了精神,谁让西城的子孙们都会读书呢,这一代虽然还没出进士,却已经有了两位举人,就连最不争气的明三老爷,也早就是秀才了。
第6章 大小姐脾气不好
位于枣树胡同的西城大宅里现在住的只有明大老爷一家,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的宅子,都在水井胡同,这两日二太太和三太太带着儿女都在枣树胡同这边。
枣树胡同的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此起彼伏的哭声中,明家三位老爷连同大少爷明达,先后下了马车,抬着明老太爷的棺木进了院子,明卉在不迟和不晚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棺椁在灵棚里安置妥当,明大老爷带领西城明家所有儿孙,在灵前拜祭之后,前来吊唁的亲友便陆陆续续进来。
忙里偷闲,明大老爷带着明卉走到大太太面前,说道:“小妹,这是你的大嫂。”
又对大太太说道:“这就是我在信上说的小妹。”
明大老爷一早就让小厮快马加鞭回来报信,把明卉一同回来的事告诉了大太太。
眼前的大太太端庄秀丽,温雅娴静,可是明卉知道,大太太还有另一面,前世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辱骂声还在耳边回荡。
明卉上前一步,给大太太行礼,清清脆脆叫了声“大嫂”。
大太太双手扶起她,神色凄楚:“妹妹脸色不好,是路上劳累了吧,可怜见儿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明卉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明大老爷低声问道:“小妹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嘴角微微抿了一下,柔声说道:“老爷放心,大小姐的院子一早就收拾好了。”
明家已经分宗,西城明家不用与东城一起排行,明卉既是明老太爷唯一的女儿,她便是名符其实的大小姐。
明大老爷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长嫂如母,以后小妹的事还要你多操心。”
大太太轻声细语:“老爷说的什么话,大小姐比雅儿还小两岁呢,我这个做长嫂的,操心也是应该的。”
明大老爷非常满意,放心地走了,大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带着明卉去见了二太太和三太太,连同明卉的几个侄女,长房的明雅、二房的明静、明淑、明秀,以及二房庶出的明晓婷。
另外,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吴丽珠也在,跟着明家几位姑娘一起给明卉见礼。
见过家里的女眷,大太太便吩咐身边的胡妈妈陪着明卉先去休息,明卉没有推辞,带着不迟和不晚,跟着胡妈妈去了后宅。
大太太给明卉安排的院子,打扫得倒也干净,只是院子很小,也只有三间正屋,没有耳房,也没有厢房,明卉主仆带来的箱笼就摆在院子里,还没有收进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粗壮婆子带着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迎了出来,婆子的眼睛只在明卉脸上扫了一下,便笑着对胡妈妈说道:“哎哟,怎么还辛苦胡妈妈亲自过来了,您说一声,我过去把大小姐接过来就是了。”
明卉的嘴角微微上挑,她对这个院子,以及这个粗壮婆子都很熟悉,前世她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这个婆子姓钱,是大太太给她精心挑选出来的。
上一世,钱婆子没少仗势欺人,为了让不迟嫁给他那个呆傻儿子,差点毁了不迟的清白,逼得不迟当众铰了头发,这事才暂时做罢,但是不迟的名声也从此受损,在府里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再后来,大太太想让霍誉断子绝孙,就来断她的子嗣,居然指使钱婆子在她的汤药里加入雷公藤,因为每次加的量很少,要不了她的性命,却毁了她的身子,那年她还不到十三岁,只来了一次月事便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