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法医立刻想到了这种例外的情况,询问,“是不是有人用东西击打过你的眼睛,得是眼球直接受到外部冲击才行,要不然没办法生成这么多的血块淤堵。或者,你往前坐一些,让我仔细瞧瞧你的眼睛。”
她不记得有人打过她的眼睛。那些人哪有这么古怪的习惯,生气了一般抽她或是踢她,出于交易的原则,不会伤害她的面部或者其他脆弱的地方。许寂摇了摇头,从机器后面探出脑袋,乖巧地凑近,而后睁开眼,又在医生调试好的光线下被刺激地忍不住地颤了颤眼皮。
这不看还好,因为不特意检查很难注意到这些问题。法医刚把拇指放在她的下眼睑上,微微往下一拨,就看到了多处被眼皮遮盖住的球结膜下出血点。它们把眼白完全染红,一块块的,沿着穹窿的一圈全都是,甚至结膜上也有零散的出血点。都是女孩曾经受到过机械损伤的有力证据。
医生忽然想起她脖子上青紫的掐痕,从抽屉里拿出压舌板和手电筒,让她张开嘴看看。果不其然,少女的咽部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水肿,粘膜多处破损出血,更有些地方肿得厉害,好像能把她的喉管堵死。这比她想的严重太多,起初她见孩子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不适,只当她是被人短暂地扼住了喉咙,再加上脖子上的肌肤比较敏感,才显得青紫肿胀。
“你喉咙不痛么?这种情况很危险,有可能会导致你的甲状软骨发生骨折、断裂。”法医继续追问,同时伸手去扶她的下巴,要她把头抬起来。
少女不知道医生嘴里的痛得有多痛,毕竟她掌握这具身体的最初一段时间里,都是铺天盖地的爽意,它们能完全覆盖住疼痛,甚至麻痹她的神经,要她没办法分出心神再去在乎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口。只是很轻微的痛,隐痛,也许是一直都在痛,可时间长了就不觉得痛了。
许寂微抬头看了眼妈妈,摇了摇头,回答,“不是很明显,不张嘴的话几乎没什么感觉。”
“可能是你的痛感比较迟钝。”法医这样判断,接着低头观察她的脖子。少女的脖子又瘦又长,没有多余可以用来保护的肌肉和脂肪,所以那些外力直接作用在了她的骨头和软组织上。两边的颈侧末端都有的几个半月形的压痕,这是犯罪嫌疑人用力扼住脖颈时留下来的指甲的痕迹,其中有两个更是造成了皮下的毛细血管破裂。医生再在那些红肿的地方简单地来回摁压,通过观察她,发现有明显的压痛点。这说明她的颈部软组织发生了挫伤。
“晚点再给你开个CT的检查单,拍一下甲状软骨的情况,根据刚才简单外部观察,没有特别明显的断裂和错位,如果只是轻微的损伤回家养养就好,这也算是比较幸运的情况了。”
她哪里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会儿被掐的时候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太痛苦了,肺部像是要裂开,四肢使不上一点儿力气,头晕眼花的,没办法呼吸。起初脸上还会因为突然的充血不受控制地发热,但时间一长就逐渐麻木了,紧跟着一点点转凉。到最后,她睁着一双眼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天花板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就连施行者嘴里污秽的怒骂,都成了往世的幻影。
她的世界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应该不是立刻换到许枷身上的,因为她不肯闭眼,所以望着某处盯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人觉得她的死状太吓人了,上来动手给她合眼时。就是上下眼皮闭合的那一刻,她离开了这具身体,去了许枷那边。
“孩子家长,结合已经观察到的这些症状,我们可以断定孩子曾经受到过足以威胁生命的伤害。完全可以起诉对方杀人未遂。”法医拿起相机把她身上的种种痕迹都记录了下来,输进电脑里,同时解释道,“她的这些后遗症和那些真正被掐死的被害人相差无几,至少曾经有过短暂性的休克或者晕厥,等会儿你们做完其他检查,我把内容加上后一起出这个鉴伤报告。”
简纨听见自家孩子有过几近死亡的情况,才开始感到后怕。起初她看着孩子活蹦乱跳的,还能好好的坐在那里,以为都只是些轻微的皮外伤,谁知道一查,情况这么严重。
“都能治好么?特别是眼睛,会不会一辈子都这么看东西了?”母亲连忙开口问。
“现在发现的也还算早,而且是外力所致的血管破裂,如果去大医院做造影的时候没发现其他的血管异常,后期通过吃药或者手术治疗,取出积血或者把它们吸收掉,视力也就能恢复了。至于其他外伤,不算麻烦,只要上点心好好护理,十天半个月差不多了。”
能解决就是好事。简纨连忙谢了几声,又激动地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再拍了拍她的背,借此安抚她不安的内心。
之后都是些常规检查,把许寂身上其他的伤痕记录好,拍照留案底,再让她把当时的情况描述一遍,验伤也就结束了。要说还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她的体温,只有35摄氏度。法医说,能导致体温降低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低血糖、甲状腺功能降低、贫血等,也可能是孩子本身的身体情况比较差,与这次的案件没有太大的牵连,后期得去大医院做一套详细的检查。
简女士听完后,点了点头,想着孩子现在的情况就这么糟糕,得做点什么。于是,先借法医办公室的热水壶给她弄了一杯热水,然后又把她身上的毯子衣服裹裹紧,再从包里的什么角落翻出来一颗曾经参加同事的婚礼遗留下来的喜糖,仔细剥开往她嘴里塞。这样潦草地替她做亡羊补牢的事情。
这件事好像看起来尘埃落定了,但许寂的心里有其他的想法。其实她不知道许枷从自己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完全不知,所以结合医生的诊断后有些悲伤地猜想了另一种结局。
没过多久,大概是下午五六点,肚子已经饿得快没知觉,他们两个人都验完了伤,家长们需要跑上跑下开检查单、去窗口付费买药的功夫。她靠在地下一层的冰冷的墙壁上,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停尸房,忽然开口问他,“许枷,我是不是死了?”
他听见这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也许是不知道她怎么猜到的,也许是诧异她为什么会这么猜,所以想也不想就驳回了,“你要是死了,那你现在是什么东西。活死人么?”
许寂好像被这句话说服了,眼睛眨了眨,往他这边小走了两步。可又像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一样,轻声道,“你别骗我。我突然想起来,你上午和我说过一句‘别让你知道我又死在哪里了’,所以你穿到我身体里的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
少年把头扭到另外一边,心想,明明她上午没这么敏感的,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这么多。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她用母亲的那套来判断他的真实想法,而后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人如果不死,灵魂怎么会脱离肉体。
“许寂,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你这会儿还好好的,能说话,能走动,就是体温比一般人低。只是体温低一些,无伤大雅,说不定去医院什么毛病都检查不出来呢。”许枷这样笃定,认为上天既然允许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体内,那就默许她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生活下去。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体温不正常。“骗子。原来你什么都知道。”许寂看着少年朦胧的身体,难过的伸手打了他一巴掌,同时忍不住抿住嘴唇,红了眼眶。
他不还嘴也不还手,扭回头看她还有力气打闹,心想,这样总比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母亲嘴里听见这个小冤家死了要好,总比简阿姨到这一层来的时候只能进左边的停尸房要好。好太多了。
许寂站在他身边断断续续地小哭了一会儿,直到心里那阵兵荒马乱完全安定下来后,才能再次开口说话。和他分别前,还有一件事要求证。她不想带着不明不白的记忆继续生活。
所以她看了少年几眼,看着他,把他往昨天的那个模糊的黑影上靠。而后半信半疑地踮起脚尖,贴着他的耳朵略感担忧地问,“昨天晚上的人,是你么?”
“是整晚都只有你么?”小心翼翼的。
许枷从没想过这件事还需要再次确认,禁不住想,原来那药真的能让人记不住事啊。他望着右手边的法医室的铁门,勾了勾唇,侧过脑袋又伸手拂开落在她耳畔的长发,低声回答,“不是事先问过你,干你的人叫什么名字么。你那时候回答得可好了,只张口同我说了两个字。”
“许枷。”
悬崖上忽有狂风四起。他们一同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