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嫌弃着,但麦伦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将盒子接过来,打开——满满一盒饼干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浓郁的奶油混合着奇特的香气迎面扑来,饼干的形状是寻常的块状,点缀着零星的鲜红的果肉,看上去让人格外有食欲。
就这么一看,老麦伦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红色的浆果是我在厨房里发现的,有一点酸甜,用来烤饼干很提味。对了,我还把剩下的做了果酱,放在储藏室里,无论是泡水还是蘸饼干,都是不错的选择。”
麦伦没有说话。
只是抱着沉甸甸的饼干忽然没了食欲。
“我要走了。”楚乔最终说。
麦伦背着他,摆摆手,用不以为意的口吻道:“快走快走,别打扰我老头子的清净。”
顿了一下,继而身后的脚步渐渐地远了。
麦伦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抱着饼干,平平地躺到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眼前浮现一个同样年轻的身影——
那是杰尼毕业之后的第一个月,领了工资的儿子兴高采烈地买了一只手表送给他,年轻的杰尼激动的双眼发亮,浑身散发着欢喜,“爸爸,以后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养你了!”
时间似乎过去好久了,又或者是无数次避免自己去回忆,记忆中杰尼的脸庞有些模糊不清。
麦伦抚摸着怀里的饼干盒,眼睑有些湿润。
真奇怪啊。在听到杰尼死讯的时候他没有哭,千方百计找到仇人的时候他没有哭,但却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瞬间,积攒了很久的眼泪潸然而下。
大概……是胸腔里的这颗心干涸太久。
·
办过结算,楚乔在伊恩的带领下,往“家”的方向走去。
据伊恩说,医务室的位置处于六区的西南角,而居住区在正东,当时发现楚乔后,是巡逻队的车将他送过来,如今回家,就得靠自己徒步。
一路无话。
或者说,伊恩刻意寻找话题,楚乔却显得兴致很低,全程低头蹙眉,思绪飘到天上去。
伊恩以为楚乔担心医药费——刚才结算的时候他也站在一旁,楚乔看到住院金额一刹那,面上涌现出的不可置信骗不了人。
六万贡献点。
按照贡献点和星币一比一兑换的比例,也就是六万星币——六万能买什么?赤沙星天价一样的数字,放在帝星,只是中产阶层年薪的一半。
伊恩表现的很是淡定,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觉身旁的“弟弟”悄悄用奇怪的眼神看他,欲言又止,那眼神包含着迟疑,伊恩心头一突,很快,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冒了出来:
难道,他这个白纸一样的弟弟,是在担心他因为这六万贡献点生他的气?
伊恩心中生出几分好笑。
以对方当初的身份,六万?……哈,伊恩舒展眉头,没再想下去。“弟弟”看重他,是好事,尤其是在外界环境极具变化的现在。
无论如何,他要重新争取到对方的信任。
这样看来,那两个被沙蝎弄死的傻瓜,死的正是时候。
楚乔若知道伊恩此刻的想法,恐怕能立刻笑出来——没错,刚才的他的确因为结算点数吃了一惊,可这份惊异却不是因为数额多,相反,六万贡献点的数值,比他想象中要少的多。
按照麦伦的说法,光是基因液一项就有十万,更别说一看就知道不便宜的泛黄剂,如今只有六万,其中到底是谁的原因,不用想就知道。
将麦伦的恩情压在心底,楚乔在心头思考用武力干掉“哥哥”的可行性。
大道取直,既然已经察觉对方的恶意,楚乔也无意再去相信什么真善美,更无意去上演什么“用爱感召恶人,让对方放下恶念”之类小言里才有的情节。保护自己的安全,这才是他需要摆在首位的东西。
如果说刚醒来时,他初来乍到,再加上受了伤,没有反抗的力量。如今他引气成功,加上进入《炼体诀》一层,虽然有些困难,可以有心算无心,或许还有一拼之力。
可在解决伊恩之后呢?
他还没有搞清楚伊恩为什么要针对他,对方到底是不是原身的哥哥,其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秘密?
如果他的行为被发现,所带来的后果,他自己能接受吗?
虽在修真的世界里待了十年,可壳子里还是那个生长在红旗下的灵魂,要他主动出手杀人,自己能做到吗?
一切都是谜。
伴随着这些疑问,萦绕在楚乔心头澎湃的杀意逐渐减弱,到最后,逐渐消匿于无形。
楚乔苦笑,再看看吧。
或许这就是他和赵琉本质上的区别。他看似冷淡,实则心慈手软,而赵琉呢,遇到这种情况,恐怕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就在楚乔纠结的时候,“家”到了。
赤沙星上,人类的集聚地被分为六个区,每个区又囊括百八十条街道,楚乔家的房子就位于六区一条叫做彩光的街道上。
得知楚乔病愈出院的消息,邻居们自发地从家中走出来,从窗户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楚乔,像是在围观什么奇怪的生物。
不怪他们小题大做,实在是……赤沙星上的娱乐活动少的可怜,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一丁点八卦,转眼间就能传的满城风雨。
何况,楚乔的故事的并不算“小题”,反而颇具传奇色彩——被绑匪绑走死里逃生,遇到沙蝎完好无损,不但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而且还治好了以前的“傻病”。
光傻子不傻这一点,就能编很长一个故事,何况,他还是彩光街上第一个长住医务室的人!
……那需要多少贡献点!
邻居们望向楚乔的目光更加惊奇了。
楚乔被打量的有些不舒服,虽说这些目光没什么恶意,但被这样当作马戏团似的评头论足,楚乔一时半会还有些接受不来。
还好,按照伊恩的说法,他家没剩多少距离。
可谁知,楚乔还没松了口气,便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端着碗跑过来,将一碗红彤彤的浆果塞进他的手里,“恭喜痊愈”女孩嘴上说着,带着几分羞涩的目光却望向伊恩。
“莎莉,又送东西啦?”
周围不断传来哄笑声。
“谢谢。”楚乔回答,却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话,女孩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旋即低下头。
一番折腾过后,带着满心的疲惫,楚乔终于回到了家。
伊恩挽起袖子,很快端出几盘简陋的菜,摆放在桌子上。
“欢迎回来。”伊恩的目光看上去温柔极了,“过来,一边吃饭,我一边给你讲一讲以前的事。”
楚乔神经一紧。
戏肉来了!
第十五章
一个人可以没有归处,却必定要有来处。楚乔对这具身体的认知,还停留在罗森透露的“富商之后”上,至于为什么傻,二十万点的巨额罪罚值从何而来,甚至,这具身体为什么巧合地拥有“楚乔”这个名字,都还是掩藏在浓雾中的谜。
如今楚乔终于拥有正视这些问题的机会。
虽然,他不确定“哥哥”的话语中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伊恩的讲述已经在他耳畔响起:“我们是两年前来到赤沙星的。那时候,你才十六岁,这么高。”伊恩在虚空比划了一下,语气中带着怀念,见楚乔接收到他亲昵的讯号,这才继续讲下去——
“我们曾经的家,在海蓝星系中叫做海棠的行星上,海棠星很美,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我们在海棠星拥有一座大房子,两层,花园里种着各式各样的鲜花。你和我的房间都在二楼,打开窗就能看到花园。”
“除了我们两个,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一条叫做哈比的狗。母亲忙着生意,早出晚归,母亲在社区的学校里当老师,他们虽然很忙,但很爱你。你从小身体不好,他们为你花了许多心思,直到去世之前,他们最惦记的,还是你。”
如果前半段楚乔还在当哄小孩的童话故事听的话,听到最后一句,他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反应:“去世了?”
伊恩的语气中带了低落:“是的。”
“父亲的公司破产,欠了将近两亿星币的债务,公司破产后变卖所有资产也无法抵偿,他为了保护这个家,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他却没有想到,在他死后,竞争对手仍然不愿意放过我们,不仅造谣父亲公司资金来源不正,还因为母亲的家族具有共和国背景,质疑公司暗地中是共和国的奸细。”
“母亲原本身体不好,在听到这个消息,安顿好我们之后,也追随父亲而去。”
楚乔听的很认真,不知不觉间,窗外夜幕降临,简陋的小屋里亮起了灯,在灯光的映照下,楚乔泛黄的皮肤不再明显,看着伊恩的眼睛被灯光照亮,仿佛闪着光。
伊恩心头一窒,差点编不下去。
“然后呢?”楚乔催促。
伊恩连忙调整状态,继续将这个在脑海中过了许多遍的故事讲出来:“在母亲死后,海棠星的法庭开庭,判决父亲的罪行,父亲去世,作为他的继承人,处罚落到我们头上。”
“那时候我刚刚从大学毕业,你还是个孩子。我求法官让我们在一起。法官答应了,可父亲公司里的员工收到煽动,冲进我们的家,将你从露台上推了下去……”
说到这里,伊恩眼中含泪:“多亏麦伦医生,如果不是他,你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父母要是还在,知道我没有照顾好你,一定会骂我。现在好了……”
楚乔很想再飚一回演技,感动地挤出点眼泪来,仿佛这样才对得起这样的好故事。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如今只觉得有些烦躁,垂下眼睫,低声问:“那我是怎么被绑走的?”
“是瑞恩他们!”
伊恩:“他们以前是我在矿洞里的同事,我们同在一个小组,他们偷奸耍滑被我发现后拆穿,在工友里丢了脸,几次想报复我没有成功,没想到最后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加班,留你一个人在家,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伊恩抬起头,“小乔,让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等我们攒够贡献点,我就带你回海棠星,回我们的家。好吗?”
故事讲到了尾声,伊恩期待地望着楚乔,想要知道自己此番话的效果,想要得到想要的回应。
谁知道,楚乔既没有对自己可怜的家世感到悲伤,也没有对一心谋害自己的传说中的竞争对手表示谴责,反倒是皱着眉,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母亲姓楚?”
“是、是啊。”说不出为什么,伊恩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跳,巨大的恐慌从心底浮现,他强笑道:“楚是共和国普遍使用的姓氏,母亲以前是共和国人,和父亲恋爱之后,离开家乡定居在海棠星。在你出生之后,她很想念故乡,所以父亲做主让你随母亲姓——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没什么,”楚乔声音低沉,“只是好奇为什么我和哥哥的名字不一样而已。”
伊恩心头的惶恐渐渐散去,心头泛起一阵惊喜。
这是楚乔醒过来之后,第一次叫他哥哥!
这是不是说明,对方已经相信了他的故事,并且,他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心情平复,又觉得楚乔这个问题问的有几分童趣,他微微一笑,保证道:“放心吧,就算姓名不一样,哥哥依然爱你。”
楚乔无言地点点头。心中却在分析在他问完问题后,伊恩徒然加重的呼吸。或许这一秒情绪的变化伊恩自己都没有发觉,但却是全然落在打通耳目窍穴的楚乔眼里。
为什么?
楚这个姓氏吗?
可姓楚,有什么问题?
楚乔一时半会找不到答案,伊恩却仿佛完成一件大的任务,低头,看见桌上失去热度的饭菜,抱歉地一笑,站起身:“你做一会,我去热一热。”
饭菜很快重新端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