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阳扯了扯嘴角:“巴望了一辈子的东西,想要放手总是难些。不过看他那么精神,估计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姜念顿时露出了苦笑:“其实家里也就是图个平安,要是都跟今天似得,谁也受不了啊。对了,这次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祝方会裂呢?”
“兴许是家仙为了挡那个邪煞,自己毁了道行吧。奶奶坟上的东西确实凶的狠,齐哥都费了不少功夫,把祝方拿到坟上,实在是自讨苦吃。”魏阳直接给事情下了定论,如今有个小天师站在身边,他的话还是挺有说服力的。
姜念面色又黯了些,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晚辈们信这个的也不多,早就没那么大念想了。阳阳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这次还多亏了你和这位张先生,才保住了老爷子的命,我们还没感谢你俩呢……”
说着他偷眼看了下站在魏阳身边的张小天师,似乎纠结了半天,还是拉着人往边上让了两步,压低声音说道:“阳阳啊,你跟这位小先生,到底是个什么……咳……关系?”
刚才在坟地上有些忘情了,当然会被人看在眼里,魏阳笑了笑:“齐哥是我朋友,伯伯你也不用客气,谢不谢之类的话就甭提了。”
那“朋友”的含义足够微妙,姜念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们一家子为了只狐仙就谨小慎微、代代供奉,这张先生可是个有真本事的大能,能抱上这么条大粗腿,是什么“关系”还重要吗?
眼看这位伯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魏阳不由一哂,也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想法,直接说道:“没什么事儿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家里人还挂念着呢,总不能老是待在这边。”
“这话说得,姜家也是你自己家嘛,有空还是回来转转,我们绝对欢迎。”姜念赶紧说道,语气里还真有那么一丝真诚,不过眼见家里这么一团糟,又有个定时炸弹一样的老爷子,他也确实不敢久留二人,只是扯了几句客套话,就差人把他们送回了魏家。
这时姜勇应该已经离开了,家里只有大伯和大伯母两人,一看到魏阳回来,大伯噌的一下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小阳,你,你没事吧?我怎么听说那边不太对……”
看着对方满脸的焦急,魏阳心头不由轻快了些,柔声安慰道:“让大伯担心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齐哥已经帮忙处理了,就是奶奶的尸骨……”
“火化也好!火化也好!”大伯连声说道,“唉,其实要不是姜家这规矩,我们都想直接把你奶奶葬在墓园子里呢,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还是送进城火化了吧,也能跟你父母做个伴儿。”
魏家的祖坟不收起了邪祟的尸首,就是害怕破了地气,这点魏家大伯也不敢打破,因此想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在城里买个小墓地,把老娘和弟弟一家都埋在一起,总归是个照应。
听到这话,魏阳笑了笑:“是啊,我父母反正也进不了祖坟,能有奶奶作伴也好。”
大伯愣了一下,猛地闭上了嘴!自家的事情自家心里清楚,他弟弟一家子是个什么状况,他可是牢牢记在心里的,那么惨的事儿,能忘最好还是忘了吧,那时候阳阳才几岁啊!可是谁想到这话竟然从魏阳嘴里说了出来,怎能不让他惊得面上失色。
魏阳却像没察觉一样,接着说道:“不过我在家也停不了太久,说不定三年礼还是没法参加了……”
大伯嘴唇哆嗦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阳阳,你……你知道了?那事儿也过去好久了,你别放在心上……”
“大伯,别担心,我也老大不小了,当年的事情总归是会知道的。这次也就是回来转转,没什么其他想法。”魏阳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大伯心里却有些难受起来,犹豫了半天才张口:“其实当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过去就过去了吧。等回头给你奶奶办完了三年礼,家里应该就没啥事了,想回来,也能回来看看……”
他说话的语气其实并不像姜念那样诚恳,但是蕴含在忐忑之间的东西,却更加让人动容,魏阳沉默了一小会,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第88章 设伏
也许是提心吊胆了太久,折腾完姜家这场事,反而让大伯冷静了下来,就跟等了半宿的第二只鞋子终于落了地一样,他的神情中多少有几分如释重负。魏阳很清楚大伯的心思,当然不希望这老实人再为其他事情担惊受怕,因而不疼不痒的跟他聊了两句,就和小天师一起上了楼。
客房里,乌龟老爷正悠闲的泡在澡盆里,听到人回来了也完全没有出来的意思,只是伸了伸脖子算是打了个招呼。可能是泡澡泡的太舒坦,它壳子上的黑色花纹也在变淡,就像染上的墨色褪了色一样。
面对这么位祖宗,魏阳一直绷紧的神经也不由放松了下来,凑过去给龟挠了挠壳子,添了些零食,才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手掌半搭在脸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齐哥,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妨家,那时候我还搞不清楚‘妨家’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被奶奶怒叱,总觉得有些委屈,不过好在有爷爷在,被骂着骂着也就习惯了。后来懂事了,知道自己爹妈都出了车祸,又偷偷想是不是因为这个,表面上不是很在意,心里却总是放不下,直到爷爷也去世了,我就干脆跑出了村子,以免自己再妨到其他人。”
“因为这可笑的理由,我在外面漂泊了很多很多年,身边除了老爷,连个像样的朋友都没交,好不容易熬过了青春期,渐渐把这些都抛在了脑后,谁知又碰上了你,知道了世界上还有这么些古古怪怪的事情……想想当年奶奶的话,我突然就怕了,怕自己真是妨家的元凶,怕我跟父母,跟爷爷的死脱不开关系,怕我会连累身边那些亲朋好友,怕……”
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吐出最后几个字。这时,身边的床板突然往下一沉,像是有人坐在了他身边,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伸了过来,拍了拍他的额发。
这安慰来的笨拙,魏阳嘴角还是挑起了一抹笑容,拿开了遮着眼睛的手,看向身边那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最近小天师越来越有人气了,脸上虽然依旧冷冰冰的,但是眼神中却生出了情绪,一些让他渴求到心脏发痛的东西。
有些话,他从没有跟别人说过,他不是那种喜欢跟人倾诉的类型,事实上,能不骗人就已经是厚道了,可是面对张修齐,他却什么都瞒不下。
“那狐狸说我妨家,妨的可能并不是我的家人,而是狐仙本身吧?”喉咙里像是撒了把沙子,魏阳的声音变得粗粝了些,暗沉了些,“也许它从我出生时就看出了什么,知道我跟其他的姜家人不太一样,它是恨我的,即恨又怕,所以才会给奶奶那样一个说法,如果不是它,我父母还会搬去王村吗?还会碰上那些邪祟吗?还会让奶奶疯狂的恨我,让大伯怕我怕的要死吗?也许那狐狸跟姜家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但是那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是个孤魂野鬼,就该去它该去的地方!”
然而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双眼中透出了一丝犹疑:“只是……那狐狸害怕的,似乎是骨阵,那骨阵……齐哥你是不是见过?”
这也是他现在最为犹豫的事情,骨阵虽然让那狐狸忌惮不已,但是对张修齐的影响也非常大,之前庙头山墓园子里出土的那枚已经有过一次反应了,现在这枚呢?会不会出现类似的结果?齐哥看到的骨阵,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会是姜家这枚吗?
张修齐皱起了眉头,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那是庙头山那枚吗?”魏阳心中一跳,若是比反应,显然之前那枚更加剧烈。
张修齐依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爹……我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开始有些语无伦次,魏阳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别慌,齐哥,是不是你爹用过这种骨阵?还是在哪里找到过?”
这次张修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木愣愣的坐在那里,魏阳轻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那如果我想再拿那个鬼阴木祝方,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不至于一下就被狐狸上身?”
张修齐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不行,危险!”
“我知道。不过想要引出它,怕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说到这里,魏阳讥讽的笑了笑,“当年它想杀我,就被符玉拦下来了,现在我有了骨阵和你在身边,难道还要怕它吗?齐哥,帮帮我,帮我杀了它!”
魏阳的语气中有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张修齐看了他半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起身向一旁装法器的旅行袋走去,看着那条挺拔的背影,魏阳握了握拳,再次躺倒在了木板床上。
准备工作没花多长时间,也没选在大伯家里,吃了个午饭后,两人还是启程往魏家祖宅赶去。其他什么都不说,那边光是环境就更适合做这些事情,荒了几年的大宅子,没事是绝对不会有人乱闯的,不论是除妖还是施法显然都更安全。
这次并没有在其他房间浪费时间,两人径直就来到了那间绣房,因为上次的事情,这间屋子显得更加破败了,门窗都坏了大半,唯一一张绣墩也被砸得四分五裂,微风吹过,窗棱就会发出吱呀的叫喊声,衬得地上那些凌乱的血迹和脚印更加瘆人。
张修齐板着脸,飞快的在地上布了个两界阵,和其他阵法不同,这个阵有隔绝阴阳两界的效果,用礞石铺就,能够轻易遮蔽人的阳气,若是需要埋伏阴煞丧物,这东西能起到奇效。
布完这个阵之后,他又在房间的四角放上了铜钱,做了个口袋局,只要狐仙入套之后,添上两枚铜钱就能凑成七煞阵,困住那妖孽不在话下,还有一道清心符贴在了魏阳后心,能够让他保持一瞬间的神志清醒,不会轻易被妖物附体。
这一重重安排压根就不是张修齐的风格,但是魏阳需要,他的阳阳在用自己作饵,这样微妙的一局,让惯于横冲直撞的小天师都不得不慢了下来,稳稳的站在魏阳身前。
一切都布置妥当后,魏阳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到了屋子正中,盘膝坐下。绣房的地板很脏,灰尘混合着礞石,带出股呛人的灰土味道,几个阵若有若无的笼罩在身边,张修齐则坐在两界阵中,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那眼神中有着关切,有着愤怒,有着隐而不露的杀意,还有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担忧,然而不论目光里放着什么,他都没有离开自己身侧。魏阳笑了笑,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骨阵,握在掌中。
比起庙头山挖出来的那枚骨阵,姜家藏着的骨阵似乎更细更小了一些,上面雕刻的殄文密密麻麻,如同最为精致的花雕,魏阳的手指紧紧握住了那东西,另一只手伸向前去,揭开了木盒上的黄符,掀开盒盖。
一枚小小的狐狸雕像躺在盒子正中,齐哥说了,鬼阴木里现在应该没有狐魂,像是受了某种外力作用,那狐狸没法继续呆在雕像里了,也许正是因为缺少了鬼阴木的滋养,它才越来越虚弱,虚弱到无法整个占据魏阳的躯壳。然而这雕像依旧是一道魂引,一道只要姜家血脉碰触到,就会引动血脉的活咒,只要有个拥有足够血脉魔力的人握住它,狐魂就能侵入那人的身躯,亦如之前无数代那样。
这东西,对于狐狸来说既是休憩的场所,也是被困的牢笼,而对于姜家人来说,却也含有另一种诱惑,魏阳看着那木雕,觉得之前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有谁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在诱惑他伸出手,握住那枚该死的祝方。这是源于血誓的魔力,是一种实打实的双刃之剑。
贴在背上的清心符似乎突然变冷了,一股清泉顺着背心涌入胸腔,魏阳双目猛然一震,恢复了神智,然而他的手并没停下,依旧一点点的伸进了盒中,握住了那枚狐狸雕像。
随着这动作,桀桀的笑声凭空出现,忽远忽近、飘渺难寻,一阵风嗖的一声冲进了绣房,那风中似乎有道微弱的影子,滴溜溜在风旋里打转,如同鬼魅一般,带着尖啸和急迫冲了进来,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它冲入了祝方之中。
拿着狐狸雕像的那只手猛的收紧,魏阳手背都迸出了青筋,然而他不想上次那样扔掉雕像,而是更紧的攥住了它!在他的另一只手中,骨阵开始发出耀眼的光芒。张修齐从两界阵里冲了出来,几枚铜钱钉在了地上,手中匕首用力一扎,只听砰的一声,七煞阵成!不论那狐狸有什么打算,它都不可能再次逃脱。
桀桀笑声变成了惨嚎,魏阳的身躯猛力颤抖了起来,他的脸上也开始变化不定,铁青和惨白交错,似乎在争夺着什么,可是他的双眼始终没有混沌,没有反射出幽幽绿光,那两只手极其缓慢的举了起来,慢慢、慢慢的,并在了一处!
只听嗡的一声,白光笼罩在了漆黑的鬼阴木上,魏阳的身体猛力一晃,如同被重锤砸到一般,仰天向后倒去!
☆、第89章 崩碎
身体虽然向后倒去,但是魏阳并没有失去意识,相反他的感官就像被什么凝练、异化了一样,前所未有的敏锐,身遭的一切都变成了可以探查的东西,在空中飘荡的灰尘、敲击门窗的微风、铜钱嗡嗡旋转的响动,还有那只撑在身后的手臂……在他左右两只手掌中,骨阵和鬼阴木都在燃烧,都在颤动,白光如同炽烈的火炭,嘶嘶灼烤着他的皮肉,烫得他掌心发痛,而木雕则如同寒冷的坚冰,颤抖不休,挣扎着想要逃脱他的掌控。
意识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抓挠,发疯一样的横冲直闯,想要侵入他的心神,剧烈的痛楚在脑海中爆碎,然而魏阳没有退后半步,反而沿着那攻来的东西步步紧逼,追了过去。在那一瞬间,他的灵魂像是被抽出了一样,嗖的一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两眼一黑,魏阳发现自己眼中的景象变化了,更确切的说,是视角发生了扭曲,如同一根尖刺直直切入了纷乱的碎片之中,所有的画面都在他面前旋转,在那一幅幅图案里,他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缩在桌角之下,看到了面对镜子涂脂抹粉的奶奶,看到了高大的姜家老宅,看到了更多更遥远的东西,长袍马褂、刀枪子弹、鲜血惨嚎。在数不清的画面碎片中旋转、拉伸,直到某一个瞬间,那狂乱的世界猛然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片杂草中奔跑,那是个月夜,天上的月亮又红又大,如同挂错了时辰的日轮,那片草丛高的吓人,似乎能把周身全部埋住,他四肢着地,飞也似的往前跑着,鼻息之间满满是血腥的味道,兴许是跑得太快,长长的草茎抽打在身上,带出一种火辣的痛感。
突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腰背上的所有毛发都炸了起来,威胁似得呲起了牙齿,喉中发出嗬嗬的怒吼。在他面前出现了一道的身影,也许是额上低落的血迹挡住了视线,那道身影模糊的要命,又显得高大异常,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畏惧的气息,他谨慎的后退了两步,裂开细长的狐吻,露出獠牙……
“孽畜,哪里走!”那人的声音不怎么大,却异常冰冷,就像对着只没有生命的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