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长安鼻子一热,两滴鼻血顺着下来,滴到了他的衣服上。长安也不惊诧,驾轻就熟地仰起头,用手背抹去鼻子下面的血迹——他一累就容易流鼻血,不是什么新鲜事,早习惯了。
华沂难得能跟着他阿爹出门,十分兴高采烈,还不时冲周围的人打着招呼,直到被他阿爹狠狠地瞪了一眼以后,才默默地收敛了。
雪狼首领对天翻了个白眼,心道:丢人现眼。
然后秃鹰首领大步走过来,两个首领来了个大大的拥抱,互相拍打肩膀,各自硬生生地挤出一个亲热的笑容——仿佛他们是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一样。
这对亲兄弟先是互相称赞了各自的儿子,而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的人。
秃鹰首领心道:“不过百十来人,敢闹事就把他们弄死在这里,雪狼那头群狼无首,还能翻出花来么?”
雪狼首领心道:“一个个和他们瘪三首领一个德行,只会被窝里逞英雄的东西们,也好意思全都弄出来现世,呸!”
然后他们俩甜蜜地相视一笑,勾肩搭背地往帐篷里走去。
秃鹰部落表面工夫做得还算不错,华沂在这里颇有些宾至如归的感觉。
当天晚上,秃鹰部落就办了个篝火晚会,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秃鹰首领的小女儿阿织当众献舞,女孩子不能化兽,不能打猎,也很少有能像亚兽那样做粗活或者做手艺的,唯有嫁给兽人,有了依附,才好活下去,所以相貌美丽和不错的厨艺针线,就是她们唯一有用的本事了——不过那也要看是谁家的女孩,要是首领家的,纵然相貌丑陋,什么也不会,也有得是人愿意娶回家供在帐篷里。
何况秃鹰首领的女儿很幸运,长得像她阿娘,那老色鬼的婆娘一个个可都是大美人。
雪狼首领瞟了一眼他的傻大个儿子,突然问道:“华沂,你瞧阿织好看么?”
华沂愣头愣脑地说:“好,好看。”
雪狼首领不放过他,玩笑似的问道:“你说说,怎么个好看法?”
华沂愁眉苦脸地想了想,支支吾吾地说:“是我见过得最好看的……”
华沂说到这里,正好看到他们部落的阿雀坐在角落里,正愤怒地看着他,阿雀是雪狼部落里最美的女孩,也是首领的御用琴师,此时刚好在场,华沂剩下的半句就卡在了喉咙里,觉得自己当着阿雀的面说这种话,好像不大像话,就迅速改口道:“是最好看的……就跟最好看的阿雀一样。”
“哦?”雪狼首领问道,“那如果是阿雀和阿织,你喜欢哪一个呢?”
这句话暗含的意思非常明显,琴师们都停止了演奏,周遭所有人都若有所思,秃鹰首领捏住了他下巴上稀疏的几根小胡子,瞄着华沂若有所思,他二哥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华沂没想到会被当众问住这种问题,当即出了一脑门热汗,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他想自己又不认识这个阿织,就连跟本部落的阿雀也没说过几句话,哪里谈得上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呢?
他哪个也不喜欢啊!可华沂虽然厚道,人并不真的傻,他知道这话一出口,现场的人肯定一得罪得罪好几个,竟有了几分急智,嗫嚅着低下头,干脆装傻充愣地说道:“我是哪个都喜欢的,可我又不是大美人,反正别人不喜欢我。”
这话出口,再场的人,包括秃鹰首领都跟着笑了起来。
华沂默默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烤肉,心中十分烦闷——不是因为他阿爹的一句问话叫他当面出丑,而是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他阿爹的话里有话。
他知道自己总是不讨阿爹的喜欢,不聪明,二哥才是阿爹的亲儿子——但很多事,华沂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有数的。
秃鹰首领的目光在华沂手上的银纹上停了一下,露出一点深思的神色,随后他笑道:“半大的小子,跟我们这些老头子坐在一起,想来是无聊得很,阿织,不如你带着你华沂四哥到部落里四处转转。”
华沂呆愣了一下,回头瞅了瞅他阿爹。
雪狼首领骂道:“你想去就去,看我做什么?什么都要问你阿爹,你还要吃奶么?”
这就是让他去的意思了……华沂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烤肉夹子,知道他要是敢说不去,就是打了他阿爹跟秃鹰首领的脸,他阿爹一定会让他屁股开花的。于是“哦”了一声,保持着他那常年木然缺少表情的脸,心不在焉地跟着阿织走了,还惦记着没吃完的那半块烤肉。
有什么办法呢,傻大个就是傻大个,开窍也比别人晚,十四岁的华沂,在不知道该拿来干嘛的小美人和冒着油兹兹作响的烤肉之间,毫无疑问地会选择后者。
第七章 转折
阿织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发育得非常好,一对少年少女走在路上,相貌都十分不错,不知有多少人经过也会回过头来多看一眼——尤其秃鹰的兽人少年们,看着阿织身边的华沂,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
只是这些俗人,只知道被浅薄的色相迷惑,完全没瞧出那位“春风得意”的外族少年竟是个视美人如粪土的大吃货。
阿织一开始对华沂的银色兽纹非常感兴趣,闹着要看,闹得华沂十分不自在——他总是觉得自己资质普通,实在不配有这么一个稀罕的东西,于是只是匆匆卷起袖子,给阿织看了一眼,然后就严严实实地把它遮住了。
阿织颇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好了不起么?”
华沂对这种带着诸如愤怒、不满、挑衅等等负面情绪的话,一概的反应就是憨厚地笑笑,他天生就是不爱跟人发生冲突,而据他的经验,一旦他露出这种假装听不懂的傻笑,别人就很快会觉得无趣,也就不再招惹他了。
果然,阿织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长得人模狗样,难不成是个傻的么?
她对他没了兴趣,自己跟一帮熟识的女孩去玩了,一堆唧唧呱呱的女人,华沂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像那么回事,于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发呆。
就在这时,树丛突然传来一阵非常细微的动静,华沂毕竟是个猎人,他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紧,做出了一个准备防御的动作。
然而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树丛中爬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华沂叫他那一脸血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弄的?”
小孩正是天黑了才想起要回家的长安,听了华沂的话,满不在乎地用袖子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依然十分生龙活虎要往家的方向跑去,谁知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颈,拎了起来。
华沂没想到手里的重量竟然这么轻,这叫他诚惶诚恐起来,他也说不好这小孩究竟有多大,只是觉得小——除了刚生下来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柔嫩幼小的生命,连说话的声音都往下低了几分,生怕气大了吹坏了他。
“我带你去洗洗,”华沂竭尽所能地轻声细语说道,“这幅样子跑回去,不把你阿妈吓死。”
华沂这人,总是忧虑好多事,比如他看见大肚子女人,就会忧虑别人看不见路,会不会摔倒,总要跟着心惊胆战一回,比如他看见滚得泥猴一样的小孩,就会忧虑小孩回家以后会不会被他阿妈一通好打,光是想象,便担心得要命。
这一回,他自然而然地把那过剩的忧虑放在了长安身上。
华沂把长安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小心地捧在手里,带着他往最近的小河那里走去。
长安打量了他一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就是哲言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救命恩人”,没人害过他,他也没什么防备心,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陌生人丢到河里,就那样稳稳当当地乘坐着华沂,到了河边,让这个大个儿给洗脸。
结果大个儿笨手笨脚,一直让他低头,长安低得过了头,扑通一声,就自己翻进了河里。
好在河水不深,部落里的小孩又多少会点狗刨,长安在华沂的手足无措中从水面上冒出个头来,茫然地看着华沂,好像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一样。
得,河水一泡,这回洗得彻底了。
华沂赶紧把他捞了出来,毛手毛脚地给他擦干净了,发现长安打了个寒战,只得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在了他身上。
这样一来,他身上便只剩下了半条兽皮,半个肩膀都赤裸可见,手是遮不住了,那极明显的银纹便亮了出来,长安只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低头,便看见了哲言念叨了好多年的银纹。
他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叫华沂?”
华沂一愣:“你怎么知道?”
长安便不言声了,他心中暗暗想道,原来这个就是恩人,哲言说过要报答他,可是拿什么报答他呢?他懂得的为人处世之道十分有限,就用了对付阿妍的方式对付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朵林子那头折来的花,放在华沂的手掌中间,花已经被河水泡湿了,软哒哒的。
所以长安放上去以后,又有些羞赧地觉得,这完全不够,然而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长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华沂的脸,把他记住,然后决定什么也不说,等他长大了,有了本事,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以后,再报答他。
华沂只见那小家伙有一张比别人都白一些、少些血色的脸,眼角带着一圈淡淡的红,好像开在素白底色上的两片花瓣,在他手里放了一朵花以后,忽地对他一笑,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这小东西的一笑,给华沂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这或许和之后发生的事有关,华沂总是觉得,这是他在世上见过的最后一样干净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华沂都认为,世上所有的小孩在没长大之前,都是有那样一双干净如花瓣的眼睛的,天生的,总是好的,只有长大了,才会自己变坏。
想起那时候的事,华沂总是感慨,他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做首领的料子,因为就在他给陌生的小孩洗脸的时候,他那待人和风细雨的好二哥,也离了席,正在跟他的工布朵商量如何宰了他自己满门老小。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听说的。
老二平时对外人话多,对自己人,却反而非常言简意赅,那天晚上,他只别有深意地对他的工布朵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那傻小子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坏,没想到咱们的人一直在部落里宣说他是个傻大个,末了,老头子还是看上了他。”
第二句是:“这不行,我不甘心,咱们回去就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