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爽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不敢看它太久了,那是一个警察对未知危险的直觉躲避。
夜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月亮静静的挂在天上。李爽感觉到一阵猛烈的晕眩,仿佛在坐过山车,天与地都高速的转动起来,可他忍住了站着没动。
终于,那感觉慢慢散去。
月色依旧。
握着小孩儿的那只手传来细微颤抖,不是他的。他顺着手臂往上,看见小孩儿的脸。
“哥?”小孩儿怯生生的叫他,像犯了大错却不知会受到什么惩罚的孩子。
“你这招儿真方便。想上就上,想撤就撤。”李爽这话可没半点讽刺,绝对的真心实意。
戚七有些迷惑,他从李爽的脸上看不出确切的情绪,以至于他开始怀疑那解除催眠的举动没有奏效。
“不想说点儿什么吗?”李爽拎起小孩儿的胳膊,放下,再拎起,再放下,摆弄提线木偶似的。
戚七任由他折腾着,脑子里乱哄哄都是一个问题:“你,想起来了吗?”
李爽停下娱乐活动,弯下腰跟小孩儿对视,他们离得很近,鼻尖几乎蹭到。他反问:“依你看呢?”
小孩儿眼里的光慢慢暗了下去,勉强扯出个微笑,有点儿可怜:“对不起,哥,我这是第一次给人解催眠,我……”说到最后,小孩儿连声音带脑袋一起低了下去。
李爽不急,他有的是耐心,故而微笑:“嗯?”
戚七咬破了嘴唇,愣是没有勇气再抬头。他怕去看李爽的眼睛,他怕再在里面发现铺天盖地陌生的东西。他其实,其实比谁都期待催眠解除,期待被对方重新记起。好听点说这叫矛盾,说白了,就是贱。戚七在心里毫不留情的给自己下了评语。人家好好的时候你非要催眠,现在后悔了,想解了,呵,谁理你呢。
李爽难得一次的耐心异常珍贵,却并不持久,尤其是死孩子居然真就不抬头了!
以前咋没发现他这犟脾气呢?
李爽在心里纳闷儿,手上却一使劲儿,把人拉过来了:“得,你是爷。”他想掐掐小孩儿的脸,咱气势上没比过,那行动上就不能吃亏了对吧。可他没想到摸了一手的水。
温的,却烫手。
“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李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他把小孩儿的脸死死压在自己胸前,钳制多时的手终于松开,敲上了小破孩儿的脑袋,“不许抢戏,那是哥的戏份。”
“我以为你想不起来了,我以为你真想不起来了……”
戚七趴在李爽胸前,哭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鼻涕都铺洒在爽哥的体恤衫上,好在,那玩意儿不贵。
直到侍应生尴尬的过来提醒,李爽才发现他快成餐厅迎宾了。所有前来烛光夜宵的顾客都要先看看他俩,然后越过,然后于进门前再回首留下最后一眸。
三分钟后,爽哥带着刚刚回归的弟弟狼狈逃窜至一夜深人静的小巷。
戚七哭得差不多,再往下只能干嚎了,遂抽搭着,云收雨住。
李爽瞧他不哭了,心说不错不错,终于可以下得去手开批斗会了。
“站那儿,对,就墙角,”李爽在地上给犯错者画了个圈儿,“我问,你答,敢逃跑,我揍你。”
戚七很机灵的点头:“我懂,就是不许出圈儿呗。”
李爽发现自己又想掐他了。
“知道自己错没?”批斗会开始。
“嗯。”牛鬼蛇神耷拉着脑袋,很配合。
“错哪儿了?”
“不应该没经你同意就把你催眠了。”
“合着你还觉得我有同意的可能?”
“没没,”戚七连忙摇头,拨浪鼓似的,“就知道你不能同意嘛,这搁谁也不同意啊,所以我们都是单方面行动的。”
李爽告诉自己,不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但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大哥,他都七十了好不?李爽和这种声音进行了纠结的拉锯战,最终爽哥以微弱优势胜出。
“当初干嘛找上我?”自恢复记忆,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在李爽心里。
戚七咕哝:“明明是你找上我的,你砸了我的摊儿……”
李爽黑线,没好气的揉乱了小破孩儿的头发:“别东拉西扯,你知道我问的啥。”
戚七嘿嘿一笑:“哥,你相信缘分不?我那时候正愁没地方过冬,你就从天而降,真的,我当时就觉得你特别帅,像天使,还有个温暖的窝。”
戚七的笑带出八颗白牙,李爽却只注意到了两个酒窝。小孩儿和记忆中一样却又不一样,相同的是样子,不同的……却说不上是哪里。他还记得小孩儿一整天趴在地板上取暖的样子,软软的,懒懒的,就像个棉花公仔。他还记得小孩儿每次喝完农夫果园的样子,嘴唇上边儿留下半圈鲜红印渍,就像个名副其实的小吸血鬼。他记得的有很多……
五月夜还有些凉,尤其是空荡荡的巷子,总不时有风灌进来。
戚七打了个喷嚏,还要打第二个,就听李爽说:“别跟刘汀往一起混了,学得油腔滑调的。”于是那个喷嚏就生生憋了回去。
“他说这叫社交技巧,女人可喜欢了。”
“屁,他找的女人都能给你当妈!”
戚七抓抓头,心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怎么觉得两个人没搭在一个调频上?
“小白眼儿狼。”李爽忽然叫。
“啊?”戚七下意识就回应了,然后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万遍。
李爽没看他,反而转过去,亮出结实的后背。然后戚七听见他说:“上来。”
戚七不明所以,愣头愣脑地站着没动。
李爽叹口气,转过身弯腰跟他平视:“其实你可以催眠我第二次的。”
戚七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似的狂摇头,就像根风中摇曳的可怜的豆芽菜。
李爽很平静的继续说:“但我发誓,再有一次,当然,我是指被我发现,我就真再也不认你了。”说完李爽也不等小孩儿回答,重新转过去,微微俯身,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戚七想也不想就窜了上去,伏在李爽后背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李爽捞起小孩儿两条腿,问:“你知道这条巷子的尽头是哪儿吗?”
戚七摇头。
李爽笑,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看得到似的,而下一秒,他忽然背着戚七狂奔起来,那是更甚于百米冲刺的速度!
戚七那年逾古稀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咬着李爽的耳朵喊:“哥,你疯啦!”
李爽清亮的声音在巷子里格外动听。
“不是疯,是风中追风,搂紧了,掉下我可不捡——”
戚七那上扬的嘴角再收不住。他听着风从耳边凌厉刮过,快极了,他想振翅高飞,又怕一扑棱翅膀,怀里的人就不见了。他飞快在李爽后颈啄了一下,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快,快到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得逞了。
受害人依旧狂奔,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占了便宜。
戚七满足地叹口气,低下头把脸死死埋进李爽的颈窝,努力让自己沸腾的心情在三十七摄氏度里降温,这样他才能克制住对全世界呐喊的冲动。
看见没,这是我哥!
这是戚七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最最喜欢的人!
那一晚,两个人都有些疯。明明没喝酒,可当积蓄多时的情感终于爆发,却比陈酿还要醉人。之于戚七,自是重又被人接纳的欢喜,之于李爽,则是重又寻回记忆外加一个弟弟的哈皮。
一同寻回的,还有那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