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不过这还是草民头一次看到颠倒卦,六爻果然玄妙。”赵青衣收起铜钱,心下感慨。以前在龙潭村的时候给各处村民爻正反卦,从未出现过如此卦象。如今想来,农人心事毕竟还是纯朴,非是即否、非黑即白,关心的也都是宅基呀、姻缘呀、收成呀之类的生活诸事,事情搞清楚了便好。辽王这一卦,是非颠倒、黑白难分,再看他的脸色,只怕事情会变的更加复杂吧。
熙和看了青衣一眼,复看向辽王,“王兄,如何?”
辽王的心思百转千回,眼下却是不好对赵青衣动手了。令他疑惑的这桩事情已经过去,他心里其实早有了定论,不想却爻出这么个卦象来,此事便得从长计议了。赵青衣住在上官府,留与不留,多的是时间考量,于是看着熙和道:“照你说的办吧清和,王兄也该回府了,你进宫面圣,要记着身份,皇后近日身体抱恙,就不要前去打扰了,父王久不曾见你,想必会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是,小妹都记下了,恭送王兄。”
青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作揖行礼,目送辽王先行离开,踽踽而行的背影给人坚韧孤绝之感,扭头却见她正笑看着自己,“怎么了?”
“王兄是个挑剔的人,他认可你,我很高兴。”
青衣笑而不语。辽王从言辞到举止,哪有认可他的意思,清和啊,师兄谢谢你的体贴了。
“走吧,我们进城。”熙和道。
随行回来的南晋军,按照规矩安扎在业城七里之外,随熙和进城的除了六君子、上官良勋等人,还有十人的侍卫队。进城之后一行人按照熙和事前的吩咐,分成三队各走各的。
赵青衣和高久安跟着上官良勋回到了将军府。
上官良勋是东晋最年轻的将军,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只是朝堂内外的争斗从来都是刀光剑影,一个武将,被卷进了那样的风浪里,不死,已是万幸。曾经的朱漆大门颜色已失,纵七横七的四十九枚象征府邸主人地位的铆钉,尽是岁月留下的斑驳印迹,大门口的石狮亦染尽风尘,一副颓败之象。
上官良勋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心下感慨,当年若不是青主出面力保,他坟头的野草只怕都长了一人高了,赵青衣和高久安站在街上看着,默不作声。上官良勋上前拍了几下门上锈迹斑斑的铜环,过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中年男子探出半个身子,忽然一步跨了出来,跪倒在上官良勋面前,“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上官良勋忙伸手将他扶起,“洪叔,谢谢你替我守着这宅子,这些年,难为你了。”
上官洪站起来,神情有些腼腆,“哪里话,上官府也是我的家呀,走,回家吧公子。”
“有两个朋友随我一道回来。”上官良勋转身冲着赵青衣和高久安喊道:“赵兄、高兄请进吧。”
上官洪走在前头,上官良勋和赵青衣、高久安跟在后头。府里头的房舍虽看着陈旧,却并无颓败之象,雕梁画栋的精致亦彰显着主人曾有的风光。
除了上官良勋的聚贤堂,府里其它的房舍大多空着,上官洪将赵青衣和高久安安排在离聚贤堂几步远的慕草堂和思远堂后回到了聚贤堂。上官良勋站在堂屋的中间四下看着,与他离开时,别无两样,“洪叔,这些年你和福叔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上官洪“呵呵”笑了几声,“都已经过去了,公子就不要知道了吧,老齐叔在外头忙手艺,我已经让福叔叫他去了,天叔在准备午饭,总算……平安回来了,青主保佑啊。”
上官良勋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替我准备准备,晚上我想去青主坟上拜祭。”
“这……不妥当吧,私闯皇家陵园,万一叫人发现可是重罪。”
上官良勋转身看着他,轻笑道:“洪叔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不是没信心……可是……你才刚回来……万一有个什么……我觉得……还是进宫求个口谕为好。”
“老规矩,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们举手表决。”
上官洪瞪了他一眼,耍手段,上官福他们几个墙头草还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反对意见来,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更何况十好几年没见,就算你说要去揭皇宫的瓦,他们多半也会顺着你的。
“洪叔,你在心里骂我是不是。”上官良勋眉眼带笑,看着上官洪打趣道。
“啊?没有……没有的事儿,我去厨房帮忙了,公子歇会儿吧。”
看着上官洪的背影,上官良勋忽觉轻松,回到家的感觉,很踏实。虽然这次回来,菱主恐会掀起惊涛骇浪,但跟丰泽不同,这里是家,业城是故乡,若未能扛过风浪,叶落归根也是不错的归宿。心里想着事,却不自觉的走出了堂屋,沿着游廊一路走着,许是久不曾回来,下意识的想要看看家的样子。
赵青衣和衣躺在榻上,越想心里越乱,干脆起身去思远堂找高久安。在那条乡野小路上,高久安只答应去云阳县城小住几日,随清和来业城,不曾听他说起亦未曾见他表态。据青衣对他的了解,他该拒绝的,但是他没有,这就很是奇怪了。
高久安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正在擦拭他的刀,赵青衣走到他跟前,“师兄,我有话问你。”
“问。”他头不抬,手也不停。
“你怎么会同意跟着师妹一道来业城?她的身份你是何时知道的?从云阳到业城的一路,我看你同他们不算陌生,他们几人中有你的旧识吗?”
高久安停下擦拭刀鞘的手,抬眼看着青衣,他这戒心有些奇怪,时有时无、时轻时重,“世人皆有秘密,我也不能免俗,你只需记得下山时我在师傅面前发过的誓,便好,其它的,无须担心。”
青衣定定地看着他,师兄对他,只怕无所不知,师傅肯定将他的身世都告诉他了;而他对师兄,所知甚少,师傅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彼此的了解这般悬殊,他果真能完全信任他吗?往回走的时候,看到独自站在游廊里出神的上官良勋,不由停下了脚步。
上官府的这条游廊,建的独具匠心,由东往西,自润堂起,经祥云堂、聚贤堂,蜿蜒至慕草堂、思远堂,游廊边紧挨着一条人工开凿的溪沟,宽约两尺半,似是从东边花园引入的活水,只是在润堂和思远堂两处加了矮栅栏挡住小溪里头的各色锦鲤。游廊两边的竹帘子此时收着,墨绿色的绳穗子在风中摇曳着。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清,且带着旁人无从打扰的淡淡疏离。青衣远远将他望着,忽然有些伤感起来,他身边怎得都是些孤清之人,高师兄、裴菱、曾隶、他自己,还有眼前的上官将军。
☆、驸马一
冬日的艳阳给雪后的业城添上了几许暖意。
不过数月的光景,上官府已得了多次赏赐,有承帝的、有皇后的、有南晋太后清和的还有昭和公主的。清和公主的赏赐,就不必多说了,她不能为江一柳他们打点什么,厚赐他,也是让他照拂他们的意思,这已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上官良勋没想到公主竟然赏了这么多东西,元宝银锭、绫罗绸缎、名贵药材、山珍海味……他乍一看到这些赏赐,差点笑出来,这都快赶上承帝嫁女的排场了;承帝和皇后的赏赐,中规中矩,是场面上的礼节;昭和公主的赏赐让上官良勋有些不安,且不论赏赐的贵重与否,所谓无功不受禄,他和昭和公主素无往来,这样的赏赐有些突兀,难免让人浮想。
上官府里的人丁也随之兴旺起来,洪叔跑去东门市场,雇了好几个家丁,又拉着天叔一道去雇了好几个丫鬟。几个月用下来,回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如今府里除了“洪福齐天”四位管家,还有家丁、丫鬟各十人。
洪叔拨了两个丫鬟到聚贤堂服侍上官良勋,一个叫紫枫一个叫紫雨,据她们二人“说”,名字是洪叔给起的,洪叔的意思是,到了上官府,以前的事彼此都不必计较,以前的名字也便不要用了。两个姑娘的身世都很坎坷,若不是被洪叔买回来,就要被卖去青楼,她们对洪叔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只是,卖她们的人为了方便,将她俩药哑了,她们能听得见却说不出。
拨给慕草堂的丫鬟叫紫鸢,乖巧伶俐,虽与赵青衣处的不错但从不逾矩;拨给思远堂的丫鬟叫紫帛,高久安极力婉拒,但洪叔还是坚持给他拨了个丫鬟。
青衣最近迷上了筝,在紫鸢的指导下很快入门,几个月下来技艺已远超“师傅”了。这日吃过午饭,青衣坐在堂屋里抚琴,身侧取暖的铜鼎将他的脸烘的有些泛红,高久安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想心事。紫鸢小跑着进来,跪倒在青衣跟前,“公子,宫里来人了,洪叔叫你们过去。”
琴弦毫无预兆的“啪”一下断了,在青衣左手背生生划出一条血印子,但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是用手一擦,双手随即缩进宽大的水袖,起身道:“走吧,师兄。”
府里所有人随着上官良勋来到府门前跪地接旨,宣旨的大太监将圣旨交到上官良勋手上,洪叔的将一粒碎银子塞了过去,大太监的声音有些阴阳怪气,不无深意地说道:“将军真是好福气,一回来就承陛下隆恩,将军要好自为之啊。”
“多谢大公公提点。”
“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将军请好。”
“大公公请。”
待大太监的车驾走远,上官良勋才领着众人回府,洪叔一路跟着他进了聚贤堂。“你们都退下吧。”洪叔看着紫枫紫雨吩咐道,待二人退了出去,洪叔这才问道:“公子,可要支会菱主吗?陛下突然召你入宫,也不知是何用意。”
“先别忙,如今菱主贵为南晋太后,手里又握着南晋二十万大军,不看僧面看佛面,陛下若想对我动手,会先权衡利弊,他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们不要自乱阵脚。”
洪叔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心里不踏实,一会儿我想法子去见江公子吧,让他设法通知菱主,明日进宫面圣万一有什么差池,菱主也好有所应对。”
上官良勋一笑,正要数落上官洪,敲门声忽然响起,“上官将军,我是青衣。”
“进来吧。”
青衣推门而入走到近前,冲着上官良勋微一点头,“将军。”又冲着上官洪微一点头,“洪叔。”
“赵公子有礼,将军若是没什么吩咐,我先去忙了。”
“好,你去吧。”
“坐吧,找我有事?”上官良勋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也是因为圣旨的事在为他担心。
青衣的右手紧紧攥着锦囊,手心有些冒汗,他觉得突然提出要替他爻卦似乎有些唐突,但那根突然崩断的琴弦,仿佛一把利刃生生挑断了他某处的神经,这突如其来的圣旨,让他觉得十分不祥。此刻,他正犹豫是为他爻扶摇卦,还是无相卦。
正反卦没什么大禁忌;扶摇卦,同一个人四十九日之内只能爻一次;而无相卦的禁忌就更多了,时间上也更严苛,所谓无相一出百日封。倘若今日为他爻了无相卦,百日之内便要封卦。若是坏了规矩,六枚卦钱会起锈而失了准头,更严重的可能是他再也爻不出准卦,师傅传授的六爻之技差不多也就废了。
“赵公子?”
无相卦要以上官良勋和他自己的鲜血为引,对于从未接触过六爻的人而言,有些过于唐突了,而且在业城这样的是非之地,封卦百日可大可小,一瞬间的计较,青衣决定为他爻扶摇卦,
“将军,我想为你爻一卦。”
“爻卦?为圣旨的事?”上官良勋失笑,“没有必要,只是一道进宫面圣的旨意罢了,无须这般紧张。”
他这样说,青衣反而更担心了,从他的言辞中不难听出,他根本不信爻卦,心里虽然有些慌乱,嘴上不得不应承道:“既然如此,将军一定谨慎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