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雁王前不久刚刚辞官,江北运河一线谁来接管?
是又要来一场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还是之前种种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时,有人死不逢时,钟老将军死得时机不对。
顾昀顿了顿:“我得过去看看,这边……”
蔡玢忙道:“何将军和沈将军都在,大帅放心,北疆出不了乱子。”
顾昀一点头,嘱咐亲兵收拾,自己迅速摊开纸笔,给朝廷写折子。
先得派人送信,还要交接军务,折腾了一溜够,直到灯都点上了,顾昀仍在拉着沈易交代:“加莱荧惑这个人,大部分时间是个枭雄,小部分时间是条疯狗,这回十八部落内乱,弄不好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沈易点点头:“蛮族会就此没落。”
从盘古开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脉都湮灭在了浩浩光阴里,或是天灾、或是战乱、或是在漫长的通婚中血统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风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潜移默化。
沈易终于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听见哧库犹歌声时的感受了,蛮族正在走向末路——尽管他们垂死挣扎,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
今天是蛮族,倘若当年京城城破,或许走向末路的会变成大梁。
“你心里有数就好,”顾昀道,“加莱荧惑和胡格尔那种亲生孩子都能做成乌尔骨的疯子,最后关头没人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蔡老年纪大了,何荣辉脾气又太躁,季平,这边可能主要靠你了。”
顾昀闲时也耍贫嘴,但正事上却不是啰嗦的人,这种程度的叮嘱在他看来已经有点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没办法,实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给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着头去见你。”
“我要你的头干什么?”顾昀摇头笑道,“我从来不吃猪头肉。”
沈易:“……”
顾昀在他发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离以外,随手抽出一根割风刃斜跨在后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陈姑娘带上。”
钟老将军死讯传来之后,顾昀交接军务有条不紊,还将部将们挨个嘱咐到了,甚至能若无其事地开几句玩笑,外人看来,他这反应平淡冷静得近乎凉薄,沈易却心生隐忧——当年他从加莱荧惑嘴里得到玄铁营事变线索的时候,一开始也是这种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带她干什么?”顾昀头也不回道,“你真当陈家是卖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吗?”
话没说完,他人影已经赶投胎似的不见了。
而与此同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大梁方面已经极力不声张,但两军对垒时对方主帅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瞒住的,就在顾昀接到消息,连夜赶往江北驻地的时候,江南西洋军中也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雅先生接过侍者手上端着的药水,吩咐说:“我带给陛下,你去让他们都别来打扰。”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飞快地跑了。
没等靠近门边,雅先生先听见了里面的争吵声。
“不行,太贪婪了,”教皇沙哑而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的声音传来,“我不建议这样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东西,这样贪婪,迟早要出事的!”
另一个人用油滑如爬行类动物的声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这并不是贪婪,而是触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梦想一口吃掉一颗星星,那么我是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颗小甜饼,而它恰好就在我手边……”
雅先生皱皱眉,粗鲁地敲响门:“打扰,陛下的药来了。”
与教皇对峙的男人倏地闭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无礼地耸耸肩。
这位圣地派来的使者,已经因为各种缘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位是圣地的国王与贵族老爷们派来管账的。
圣地那边国王迫不及待地想收拢土地与王权,巴不得教皇倒台,刚开始,圣使十分不怀好意,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这次的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然而渐渐的,随着他们运回国内掠夺来的财务与矿产越来越多,国内种种不和谐的声音都低下去了。
圣地的贪婪被神秘东方土地的富饶彻底点着了,那些本来想看着教皇灰溜溜滚回来的贵族们开始改变态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为积极地推动起西洋军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张开小小的一张嘴,异想天开地把这庞然大物一口吞了!
这一次利用北方转移大梁的战略重点,再在中原人无暇他顾的时候趁火打劫,就是圣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来是极力反对的,因为南北两个战场中间有幅员辽阔的中原北方地区,自从西边的运输通讯线路断开之后,双方联系起来效率非常低下,教皇当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围困大梁四境的时候,利用的就是信息阻断的时间差,深知军机的一纵即逝。何况北方的加莱荧惑在他看来,骨子里有偏激疯狂的一面,不够冷静,根本不适合长期合作。
可惜,教皇虽然有这支军队的指挥权,但归根到底的所有权是属于圣地国王和贵族的,物资可以从本地掠夺,紫流金却不行——江南连一滴都没有,必须倚仗国内运送,他无形中少了很多筹码。
现在果然被顾昀将计就计地引发了蛮族内乱,无形中甚至加重了蛮族的覆灭。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莱荧惑合作,可也绝不想让西北的玄铁营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矿藏,江南战场将会陷入到十分被动的局面。
而在这个两难的时候,他们得到消息说江北大营的主帅死了,圣使再次出了幺蛾子。
雅先生把药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如果您注意到的话,中原人虽然一直在向江北增兵,但未必是真想打仗,他们也想借机喘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双方的和谈是可以操作的,为什么非要铤而走险,用勇士们的生命去冒险呢?”
圣使嗤笑一声,转向教皇:“陛下,您的得力助手非常有才华,但在我看来,他还是太年轻了——双方在一张谈判桌上坐下来签一份合约,看起来都是履行各自的签章手续,内容却是天差地别的,优势方和劣势方的待遇差距有从圣地到中原这么远,这种常识难道要我一再强调吗?江北水军的主帅死了,这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机会吗?如果我们真的因为自己的怯懦错过它,我有预感,将来一定会为此后悔的。”
雅先生面不改色:“您说的对,江北水军的主帅死了,但是顾昀还没死,他一定会来。”
圣使阴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们大可以趁他们军权交接的时候发起袭击,把他变成一个死人——陛下不是说顾昀利用了我们,让北方天狼族相信联盟已经破裂了吗?那我们为什么不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天狼部看?你怎么知道过去的旧盟友不会给我们一个惊喜?”
雅先生心想:“简直荒谬。”
可是一时又无法辩驳,当时梗了一下。
教皇服毒似的咽下了药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块绢布擦拭着自己的嘴角,随后叹了口气:“圣使,像这种规模的战争,是不可能因为一两个人的死亡就从根本上改变什么的,这一年多,江北水军已经建立了相对完整的制度,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袭击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会怎么样?”
圣使的笑容冷了下来:“您说得没错,这种规模的战争,一两个人无足轻重,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还那么忌惮顾昀呢?”
随后不等人反驳,圣使就蓦地站起来:“我承认您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即便真的发生了最坏的情况,我们起码表明了强硬的态度,对北方战场是一个刺激,我们还是能争取到更多的利益——陛下,我必须说,您过于谨慎了,我们在沿江水战上具有绝对优势,就算中原人的水军已经建成又能怎么样?一年?两年?还在吃奶呢,如果我是您,根本不会任两江战场沉默这么长时间,我会让中原人的江北军根本来不及建立!”
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狂妄”和“贪婪”产生了这样直观的认识。
教皇站了起来,肃然道:“圣使先生,您这样说是很不负责任的。”
圣使将双手拢起来,抬起下巴:“陛下,我军的紫流金调配令在我手里,圣地赋予我的使命,让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上:“你!”
圣使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
三人僵持了片刻,圣使目光微微转了一下,扬起一个笑容,虚伪地说:“我从未怀疑过陛下的睿智,请您仔细考虑我的建议,告辞。”
说完,他捞起一边的礼帽,傲慢地扣在头上,转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为什么要拉住我?如果杀了他……”
“如果杀了他,属于国王和贵族的那部分部队立刻就会哗变。”教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以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铁营一样忠于主帅吗?”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们怎么办?妥协吗?”
教皇沉默了一会:“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军真的像圣使说的那样,还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战场上的加莱荧惑足够疯狂,能把大梁人牵制得牢牢的,他们或许能在险路中求一个好结果。
在江南西洋军内部勾心斗角并酝酿一场新的阴谋时,顾昀赶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时间令人加固防线,瞭望塔两个时辰一轮班,全体严阵以待,然后安抚军中情绪,重新编队,让众将官各自归位——姚大人毕竟是个文官,虽然压得住阵脚,但不可能有顾昀那种令行禁止的权威,没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从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顾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冒烟了,几乎能尝出一点血腥味,也顾不上讲究什么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凉水就灌了下去。这一年江北开春格外的晚,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冻雨,四处缭绕着一股刺骨的阴冷,这一碗凉水让顾昀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他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心里茫然地想道:“还有什么事来着?”
这时,姚镇走过来对他说道:“大帅,当时往军机处发急件的时候,朝廷第一时间回函不日派人来,这一两天应该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说是雁王代表皇上过来了。”
雁王虽然辞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钟老将军有一段师徒缘分,为表荣宠,让他来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应该来看看。”顾昀终于想起自己还忘了什么事,“那什么……重泽,灵堂设在什么地方,带我去看看。”
姚镇将他带到了灵堂那。
灵堂比别的地方还要阴冷些,钟蝉的棺椁停在中间,香烟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