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对错跟我的对错好像不一样,争辩也没有用。”
哟,还是拐着弯儿骂人呢。
商四再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前这人真是镇静得出奇。既没有对他横加指责表现得好像很大无畏很正义,好像这样做商四就会被震慑然后羞愧得放过他一样,也没有直接服软,跪下来抱他大腿。
好像还有点儿意思。
但其实陆知非很紧张,只是他的紧张和害怕很少外露,马晏晏说他这叫‘老神在在’。而此时此刻面对杀妖不眨眼的大魔王,他只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来壮胆。
比如,商四身上穿的那件红色大袖上,用黑色和金色的线绣了一只不知名的神兽,而此时这只神兽正跟他的主人一样盯着他看。左看看,又看看,躺着看,侧着看,一刻都不停歇。
陆知非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说:“刚才吴羌羌说,她的头还能再长出来。如果可以,我想请您网开一面,无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闻言,商四和他的多动症神兽一起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憋了半天,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蔫坏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儿了,哎哟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陆知非看他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笑到打滚,看到他的神兽在他衣服上打滚,说实话,是有点懵逼的。
还是帮商四撑着伞的那个青年小厮指指戏台,摆摆手,并投来一个无奈的、略带抱歉的笑容,陆知非才稍微有点回过味来。
被耍了,刚才那血腥场景多半是幻术。
商四笑够了,又扶着椅背施施然坐起来,不过坐也没个正形,盘着腿支着下巴,问:“你刚才说无论什么你都会去做?”
陆知非抿着嘴不说话,他已经很克制了,千万不要逼他说话。
商四又说:“唉,年轻人就是冲动,你都不问清楚我为什么要惩罚吴羌羌,就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我该说你傻呢?还是单纯呢?”
陆知非:“……”
商四又话锋一转,“不过也确实是因为你。”
陆知非告诉自己要冷静、克制,再克制。
“言归正传,你从书斋带走的那本书呢?”商四终于稍稍正色,“不能流落在外,那会给你带来灾难。”
“你全都知道?”
“那是我的东西,我自然知道它的去处。”商四说道:“包括你想要开眼的事情,那个小道士说得没错,走书斋这条路子对你来说是最好的。”
小道士?道士今年四十有余,陆知非看着商四顶多三十岁的脸,默默吞下了自己心里的违和感,诚恳地说道:“那我可以继续去吗?我保证不会再把里面的书不小心带出去……”
诶,等等!书呢?!陆知非一摸身上,没有!他刚刚掉进水里,那本书肯定也跟着掉进去了!
他转过身,就见偌大一片荷花池,静悄悄的。背后,商四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人类,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决心和为之付出代价的觉悟,就最好不要求我帮忙。”
决心?
觉悟?
陆知非不由想起老家大宅子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他想起自己曾经窝在那茂密的枝叶间安睡,那些柔软的金黄的叶子轻轻拢着他,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
他就窝在那个怀抱里,拨开树叶的缝隙看这世界,一个人与妖共存的奇妙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过路的刺猬会把背上的苹果摘给他吃,飞鸟的背上时常坐着个精灵般的小人,他们还会唱歌。
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昆仑山的大雪,据说那里曾经埋葬了一条龙。
还有繁华都市的某个奇妙旅馆,据说它的老板娘是这世上最后一位雨师。
小时候他不懂事,向往过那个奇妙世界,却又一度厌恶过。因为他的爸爸从来不去参加他的家长会,甚至大家都看不见他的爸爸。
于是他说:如果我也看不见你就好了,大家都看不见就好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人坐在树上,忽然歪着头露出一抹歉然的、却依然温柔的表情。金黄的树叶沙沙作响,他的长发飘啊飘,逐渐在陆知非的记忆中淡去。
“噗通——!”陆知非又再度跳进水里,伸手拨开荷叶的根茎,就像剥开那些纠缠的往事。
吴羌羌神不知鬼不觉地冒了出来,站在商四旁边,略显担忧,“四爷啊,他还是个孩子呐。”
“滚!”商四现在看见她就心烦,“滚滚滚滚滚!不要打扰我跟小娃娃谈心。”
“四爷,你还没有原谅我啊?”吴羌羌伤心之余略带诧异。
“你还说,他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你又把我的书随便乱放了?”商四大魔王又寻着一个由头,当场发作,“把她给我吊起来!刚才不是让你们把她铡了吗???”
其他人有苦说不出——就您那护短的脾气,要是真把她铡了,您还不得闹上天啊!
这厢吵吵嚷嚷的,那厢陆知非找得辛苦。过不一会儿就要出来换气,然后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中间几乎没有半刻停歇。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小时过去,陆知非再探出头来换气时,小脸都已经白了。吴羌羌看得心疼,别看这只是大户人家的一片荷花池,底下可不浅呐。
“四爷……”吴羌羌欲言又止。
商四满脸冷峻,重新拿起他的小茶壶慵懒地靠在椅子里,啜一口茶,“让他找。”
可是又过了半个小时,书仍然没有找到。商四不喊停,陆知非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到月上柳梢头,他还讶异了一下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体力。
然而当他再度从水里探出来换气时,却被眼前的场景愣住了——这熟悉的庭院,还有这池塘,他怎么回到书斋里了?
这时两个圆球从远处滚了过来,陆知非眯起眼睛看,才看出来这是两个拳头大的小人。一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穿着黑衣服,粉嘟嘟圆滚滚,跑到近前还特别有礼貌,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礼仪,两只小胖手拎着两片衣角鞠躬,“我是太白(太黑),请多指教!”
“你们好……阿嚏!”陆知非一个一个喷嚏,冻着了。
“哎呀呀,打喷嚏了。”
“这可不好,要感染风寒的,人类的身体都很弱的呢。”两个小胖子拉着手满脸担忧,而后回头,异口同声地朝正对池塘的小楼喊,“主人!主人!他打喷嚏了!”
“打喷嚏了!”
商四出现在正对着池塘的二楼走廊上,穿着件黑色里衣,衣襟大敞着,头发上还滴着水,像是刚洗完澡。他朝下看了一眼,手一挥扔下一条毛巾,正好盖在陆知非头上,“带他去洗澡。”
“可是书还没有找到。”陆知非直勾勾地看着商四,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变得水汪汪的,嘴唇发白,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却透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刚毅。
“那怎么办呢?”商四苦恼着摊手,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地走回房间,“怎么办呢,书在我这里啊。哦,怎么办,打也打不过我……”
声音幽幽,回荡在小楼里。陆知非深吸一口气,从水里爬起来,礼貌地问两个小胖子:“请问,浴室在哪里?”
好生气哦,可是还要保持微笑。
半个小时后,陆知非别扭地看着身上的衣服,很不自在。他的衣服湿了,所以只能借商四的衣服穿,可商四目测身高就有一米九,身材也不是陆知非这样的清瘦型可以比,于是一身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两个小胖子千幸万苦扛过来的衣服,是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色里衣,和一件极其骚包的绣了很多牡丹的颜色鲜艳的袍子,各种色度的红汇聚一堂,金线滚边,争妍斗艳。
两个小胖子可没体会到他内心的挣扎,兀自拉着他的衣服下摆,“快走啦快走啦,主人在等你呐~”
陆知非就这么被拉了出去,别看两个小胖子体型小,力道还挺大的,跑得也快。陆知非被长长的衣摆弄得不好走路,于是只好费力提着,一路跑上楼梯,转过拐角,走过二楼那条长长的木制走廊,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自动打开。
“你进去吧,主人就在里面。”小胖子送到门口就不送了,嘿咻嘿咻牵着手跑得贼快。
陆知非在门前定了定神,才提着衣摆走进去。
进去就是一个旋转楼梯,顺着楼梯走下去,陆知非赫然就到了他看书的那个地方。应该说,这里才算是真正的书斋,后面都是起居室。
“有人吗?”陆知非问。
无人应答。
陆知非心想着那人可能还没到,于是便慢悠悠地在书架当中穿行。看着那一本本书上陌生的文字,第一次见到时那股新奇与惊讶再度浮上心头。
于是商四甫一进来,就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的陆知非。因为他实在太亮眼了,在满是素色的书斋里,就他一人穿得鲜艳。而这份鲜艳穿在他身上竟然一点也不违和,清雅少年,着于花团锦簇之间,姿妍昳丽,那不正好相得益彰?
此时他正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没有用手碰,只是单纯地看着。间或有一滴水珠从半干的柔顺黑发上掉落,划过白皙纤细的脖颈,隐没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