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说起好呢。钟梓星想。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世界上不存在性格完全相同的人,阅历,过往,心情……所以无论怎样阐述,感受永远是一种私人化的东西,那些对你来说刻骨铭心的怨念,对他人来说只是无法理解的神经过敏,所以她从来,从来不告诉任何人她的心情。
但……偶尔,她也想她能够说给谁听。
“我高中的时候……班级里的男生背后对我的称呼是女神。不过感觉上不是那种仰慕意味的称呼,不是称赞。”
“大概因为我不和他们说话。”
“我的记忆力应该算不错,花名册一眼扫过去能模糊记住大半,但我……很难把名字和人对号,基本要一两年才能准确地认出同学。但这不是记忆力的问题。”
她顿了顿,“我只是不想记住。”
无论朋友还是泛泛之交,无论是母校还是故乡,一旦她确认自己离开,她就会自然地把他们都从自己脑海里删除,如果本身印象就不深,删除工作就能完成得更快点。
就算偶尔回忆起细节会忍不住会心一笑……但她依旧不想记住。
“当时……他们喜欢玩一个游戏,把一个人推到我面前,问我他是谁,如果我认出来他们就会大笑,嘻嘻哈哈地把对方推走……不过不会和我多说什么,”钟梓星边想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可能是觉得我不会和他们说话?”
“所以……你生气吗?”彼得问。
钟梓星沉默良久,弯了弯眼睛:“不。”
彼得问了一句就不说话了,钟梓星等了会,耸耸肩,继续说:“我小时候家在北京,妈妈是……唔,你可以把她想象成州长的孙女,爸爸大概算是个……来纽约闯荡的穷小子?所以你能想象的到,他们相爱这件事对于……来说有多荒唐。总之,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他们私奔了,结婚后一起跑遍大江南北。直到怀上了我,祖父祖母终于接受了她的婚事,同意他们回家,享受他们的胜利。”
钟梓星闭上眼睛,强忍发笑的冲动。
她无法不发笑,每每想起她父母的青春岁月……她总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们没有一个对她说起过这段经历,一切都是她自己一点点拼凑推测出来的,所以她不清楚,当他们志得意满地挺着肚子当做他们的旌旗回去时,想法到底是如释重负多点还是如愿以偿多点。
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受到家人阻止的恋人会建立更深厚的感情联系,甚至结成夫妻。但这样的婚姻,一般会以失败告终。
“小时候我们住的房子很大,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很乖的孩子,只要他们关上门我就会安安静静坐在房间里玩积木,一直到他们回家。”
既然决定了开口,她就该把故事说完,更何况她还拥有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承认的听众,让一切结束这是讲故事的基本道德。
但钟梓星忽然不想说下去。
“你是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
她的目光不再固定某个焦点,而是漫无目的地涣散开。
“那时候我很喜欢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小小的,只够装下我,躲进去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找到我……”
“所以……看到了很多事。”
“其实并没有明目张胆,你知道,以妈妈的家庭,爸爸当然会学会……要谨慎一点,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只是一些聊天记录,他只是透露出一种意象,或者更多的只是无聊?但是对妈妈来说,事实就是,他出轨了。”
她还记得那段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漠视对方的存在。妈妈是最典型的大小姐性格,固守着常人看来过分傲慢的骄傲,而爸爸总是自信自己拥有掌控局势的能力,醉心于在众人环绕下谈笑风生的风流倜傥……怎么看两个人都格格不入。
矛盾暴露獠牙的瞬间,他们就没有和解的可能。
这些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到足以理解其中缘由的年龄,但孩子是种奇怪的存在,他们会长大,会学会藏起心思,会慢慢知道自己曾经目睹的细节在倾向结局的天平中占据了多大的重量,在心底无声地烧起能点燃世界的火苗。
“后来我一直想到底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后来那样。一般来说,他们一定是非常相爱才会哪怕亲友阻拦也要在一起对吧?不过我其实不关心这些,我只是想要个理由……否则怎么对得起我那么那么多个夜晚的困惑。”
“但事实是,他们只是不适合而已。”
钟梓星托着腮,心想好像什么事都能用不适合来解释。
不适合当子女,不适合当爱人,不适合当父母。
“其实他们之间的事对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你看,生活没有变化,我还是一直在家里,他们还是一样忙,我本来不该意识到变化的,只要听从他们的安排就好。”
“你那时候一直待在家里?你不上学吗?”
“还没到年龄。那时候我四岁。”
“他们……你没有保姆吗?”
“我想他们大概不知道不能让孩子自己待在家里。”
“O……K,说真的,他们……有点不负责。”
“噗,你这样说让我怎么接话?”
“呃,抱歉?那接下来我不说话,不对,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你敞开了吐槽就行!多愁善感的女主角会被观众打死的,说不定还会拿去糊墙,这么一想朕有点担心自己的未来……”
钟梓星说到最后切了中文,她心想教授诚不我欺,本来不是多大点事,就该找个人好好聊聊,她就是憋太久才……
才什么?
她微笑着按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手。
“后来有天……我在家里发现了新的角落,是楼梯下的储藏间,门接缝很隐蔽,里面空间足够藏下一个人,所以你知道,我又一次藏了进去。那天他们离家之前都没有和对方说话,大概以为我被对方带去了祖父家……总之那天我在储藏间里睡着了。”
钟梓星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已经是午夜,意识到这点我全身僵硬,害怕得不敢动——我想我闯祸了,没人发现我,他们会以为我失踪……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一定会指责对方弄丢了我。也许他们会很高兴能找到理由好好争吵一番。”
等钟梓星发现时,她已经不自觉用了嘲讽的语气。
那时候她满心自己惹祸的惶然和恐惧,她一直不怎么哭闹,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不擅长应付那样的她……然后她会选择躲开自己的女儿。但那一刻,她害怕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连滚带爬地扑出储藏间,她想她是最糟糕的孩子——
月光洒落客厅地面,她看到两双鞋整整齐齐摆在鞋柜里。
尽管她已经很久不再缩在角落里寻求安全感,也不会畏惧那个庞大的世界,可每每回想起那个夜晚……钟梓星仍然克制不住地想要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