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可鉴,沉璧跑出来这么远,都没有一个人认出她的身份,偏偏一个边城校尉,上来一眼就把她身份识破了。
也不知道是她时运不济,还是这人运气太好了。
“您怎么认得我?”
殷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连忙单膝跪下行礼:“是,卑职有幸,今年跟着州府太守,一同去了云州的州府宴席,当时夫人来得晚,卑职……对您印象深刻。”
说完,余哲也张大了嘴巴,看向身边的沉璧,话都说不利索了:“大、大……”
沉璧有些无奈,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被人一眼认出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上前将殷实扶起来。
“如今情况紧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知殷大人此行,带了多少人过来?”
殷实道:“回夫人,卑职带了八百守城军。”
沉璧点点头:“够了,抓紧时间让人进城,准备关城门。”
“是。”
沉璧心中衡量一番,城内有了一千多人的守军,加上占据有利地势,抵挡这三千西域兵,至少可以拖上三四日。
说不定,他们还有反击的机会。
第37章 初雪
沉璧还记得, 当初她坐阵前线,和玉家军的将军们排兵布阵,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西域的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唯一可惜的, 是她那时的身体太差了,没能亲眼目睹最后西域的结局,一觉醒来,就已经回到了一年前的云州。
而事到如今, 面对熟悉的战场,沉璧更有信心, 一定能守住这座小城。
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自己的身份暴露的太快了。
沉璧只要谎称,说是大都督在前线走不开,才让她代替前来的,殷实和余哲听完点头称是, 也没起疑。
于是,沉璧和两人一起商议,如何安排城内的兵力分布, 并准备守城的物资粮草。
后来,沉璧干脆亲自上阵, 指挥士兵们要如何把守, 如何换岗轮值, 如何通知险情, 行事作风老道周全。
余哲在城墙下看得都呆住了, 转头对殷实道:“没想到, 大都督夫人也会指挥打仗,当真是洒脱大气, 不愧为巾帼!”
殷实抱着手臂,笑着看向城墙上清丽的人影:“我去州府宴席那晚,夫人也是带兵来的,比这风姿绰约得多。”
看见殷实脸上的笑,余哲用手肘碰了碰他:“诶,别想了,那可是大都督夫人,你抢不走的。”
殷实无奈地看向余哲:“大人,这话可说不得。”
余哲自然清楚,也没继续下去,转而问道:“诶,你去州府宴席那次,见到大都督了没?”
“自然。”
余哲一听,立即抓着殷实问道:“大都督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传说中的彪形大汉吗?”
殷实笑着摇摇头:“大都督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并不是粗犷之人。”
听见这话,余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沉璧走在城内无人的街道上,检查几道城门的防守,余哲非得跟在她后面,不停地说着:“那个那个,夫人呀,我有个问题,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沉璧见他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催促道:“你说都说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
余哲笑嘻嘻地道:“是、是,卑职是想着,将来有机会的话,夫人能不能帮我要一幅大都督的画像啊?”
一听见画像,沉璧心里顿时一抖。
如今,她对“画像”这两个字极其敏感,听到都会产生应激反应的程度。
她当即反问道:“你要画像做什么?”
余哲连忙解释着:“卑职不是之前和您提过嘛,我父亲以前是当兵的,其实啊,他就是玉家军的骑兵,他和我说,大都督长得丰神俊美,很是英俊,我一直想见见,就是没机会。”
沉璧有些惊讶:“你父亲竟然还是玉家军的?”
余哲点点头:“是啊!当年这个城里面,好多人都是之前的玉家军士兵呢!只不过……”
说着,余哲低下头,神色恹恹的:“那年西域来犯,玉家军的将士大多都战死了,甚至连塞北王,都被西域蛮子杀了,头颅就被挂在前面西域的城墙上……”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谁?”
沉璧打断了他,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
“塞北王?”
余哲点点头:“是啊,夫人不知道吗?当年塞北和西域的那场战役,就在这里打的呀!”
“我听我父亲说,那年塞北王带着玉家军奋力抵抗,最后却全军覆没,可怜塞北王英明一世,也被西北蛮子害死了。”
余哲望着远处萧条的街道,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年那一战死伤惨重,叶城的大多数青年也都上了战场,结果都没能回来,不然如今,这城也不会如此破败,几乎瞧不见青年人的影子,再加上地处偏僻,更没有百姓愿意在此居住了。”
话音落下,许久都没人说话。
半晌,沉璧才抖着嗓子问道:“塞北王……为何会率领玉家军?”
余哲正踢着脚下的石子,听见这话,他歪着头,奇怪地看着沉璧。
“夫人竟然不知?这玉家军,本来就是塞北王创立的啊!”
霎那间,沉璧只觉全身气血倒流,耳中嗡鸣声不断,眼前霎时闪过一道白光。
视线所及之处,是千军万马的骑兵队伍,黑压压一片立在城墙之下,全军身披战甲,手握长枪。
为首的中年男人身穿银色甲胄,手握一把旌旗,坐在马上朝她喊道:“玉家军!恭送郡主!!——”
手中的旌旗被他大力挥动着,旌旗上赤字玄底,书着一个血红的“玉”字。
身后的士兵们看到旌旗挥舞,一同举起手中长枪,大声呐喊道——
“恭送郡主!!——”
这是军队中的最高礼仪,士兵的呐喊声久久未散,盘旋在沙漠的天空之中,仿佛十多年未散。
“夫人,您怎么了?”
余哲看着脸色惨白的沉璧,上前扶住了她,关切地问道。
沉璧回过神,闭上眼睛。
对于这些画面,如今她也能坦然接受了,只是这些像记忆一般的东西,始终都太过零碎,无法拼凑起来,也找不到其中的逻辑。
甚至,她都不知道这些记忆,究竟属不属于她。
忽然间,她听见余哲厉声道:“诶,那人,说你呢!你跑什么啊!”
沉璧睁眼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士兵从远处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指着身后的城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大人!不好了,外面、外面全都是西域蛮子!他们打过来了!”
……
天阴沉着,远处风沙卷起,天边不见光亮。
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风沙拂过耳畔的细微声响。
蓦然间,广袤的大地传来震动,仿佛山河崩裂,整片大地都在随之颤动着。
远处的天际出现一抹红色,逐渐铺展开来,染红了寸草不生的沙漠大地。
很快,马蹄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从四面大方汇聚而来,渐渐蔓延到整片大地之上。
为首的将士穿着甲胄,身着赤字军服,手里握着一把弯刀,青丝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衬着本就阴柔的面容,平添了两份邪魅。
身后千军万马的西域士兵,一路朝着前方黑压压的浪潮奔去,将士坐在马上,朝着天空吹了个口哨,雄鹰的嗥叫声顿时响彻整片天空。
大地的另一侧,漆黑的浪潮中闪烁着银色的甲胄光芒,玄色旌旗上的“玉”字如血一般明艳,在风中疯狂地舞动着。
士兵们紧紧盯着眼前奔来的西域士兵,手持长枪与盾蓄势待发,等待着主帅发出最后的号令。
天空中雄鹰的影子从地上划过,一把大弓迅速搭箭挽弓,箭尖在对准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时,瞬间猛地飞出。
下一刻,一声嗥叫声响彻天际,伴随着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擂鼓声,为首的主帅立即策马而出,士兵们紧随其后,纷纷大声喊道——
“杀!——”
山河变色,只在一瞬间,大地上赤色与玄色相撞,融合,散乱。
最后,玄色渐渐吞噬大半赤色,源源不断地朝着中间战场涌去。
山地间的呐喊声久久未歇,从东方吐白到夜幕降临,眼前一切渐渐被血色染红,黯沉如墨色。
直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满大地上,士兵们筋疲力竭地抬起头,蓦然发现天空飘落下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
战场硝烟未尽,当一切恢复安静时,“玉”字旌旗正被插在最高的山坡上,随风热烈地舞动着。
玉家军的士兵们拖着同伴的尸体,放置在沙坑之中,周围不少伤员也被同伴搀扶着,一点一点朝着后方挪动着。
视线所及之处,一名将士忽然从后方跑进战场,一路狂奔穿行而来,路过不少打扫战场的士兵,他都会把人拉住,挨个询问道:“看见大都督了吗?”
这时候,大部分的士兵们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于是,将士继续朝着所指的方向跑去,躲着地上的尸体和残肢,四处寻找着那道高大的身影。
目之所及,皆是白骨露野,痛苦的闷哼声与抽泣声不绝于耳,终于,将士渐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坐在石头上的身影。
那人脚下放着一把大弓,石头上靠着刀和剑,银色的甲胄上血迹斑斑。
此时,那人正低着头,嘴里咬着一条白布,一点点缠在左手的小臂上,白布间隐隐渗出血迹,看得出伤口不浅。
将士一见到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跪在面前行礼:“属下见过大都督!您、您受伤了?”
听见声音,季尧抬起眼眸,看了来人一眼,又继续低头缠着白布。
“何事?”
将士也顾不上别的,连忙道:“回大都督,刚才后方收到叶城战报,宗桓大人已经带兵到了叶城附近,后方的殷实校尉也按照您的命令,于一日前带领援兵进城布防,如今,西域已经率兵到城墙下,正在攻城。”
意料之中的事,季尧也没有表现的惊讶,他慢条斯理地缠好白布,又拾起地上的佩刀,擦拭干净,收回腰间的刀鞘中。
“西域多少人马?”
看着季尧收好佩刀佩剑,站起身来,拿起地上的大弓,将士跪在地上回道:“对方只有三千兵力,和您预测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