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街道办的副主任,老张独占一间朝南的办公室。
很有年代感的装潢,一张铺了玻璃的黄木办公桌,玻璃底下压着老郭家人的照片。陈兰君与赵宏坐在办公桌旁边,看老郭将那个带锁的抽屉打开,拿出一小罐茶叶。
老郭拧开茶叶盖,用鼻子深深一嗅茶叶的香气,说:“这可是好茶,地道的白茶,我只有这么一罐,你们尝尝。”
说着,就提起老式热水壶来沏茶。
淡淡茶香顿时充斥着这件小小的办公室,陈兰君将搪瓷茶杯捧在手里,悠悠道:“客气啦,有什么事我们能帮上忙的,你讲。”
老郭清了下嗓子:“是这样,待业知青的工作问题,一直是最近比较困扰我们的。阿宏是知青,你知道的,这要想落实一份有多难。”
“确实,”陈兰君附和说,“全城这么多知青,想想工作就难做。”
“是真的难。”老郭听到陈兰君肯定他的难处,大有共鸣之感,心想这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妹子。
“可没办法,既然我是负责这个工作的,再难也得做。”老郭笑着说,“所以啊,最近看你们出摊,也能挣到不少钱。我那个欣慰啊。嗯……就是想说,要是其他待业知青,也能像你们这样,摆摆摊,有个收入,那就更好了。”
来了,陈兰君心想。
她放下茶杯,诚恳地说,“只有真正为群众考虑的干部才会这么想,郭主任真是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们挣到了钱,自然也要带着兄弟姐妹一起挣钱,先富带后富,对不对?”
老郭一拍大腿:“这话说得好,‘先富带后富’,就是这个道理。”
陈兰君腼腆一笑:“我阿宏哥也和我讲,说想办个分享会,给大家讲讲我们摆摊的经验。如果街道有意愿的话,不如由郭主任牵头,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样好。”老郭听得眉开眼笑。
陈兰君替他勾画蓝图:“座谈会之后,大家的摊子就开起来了,要分好地方,不能离得太近。然后就是按照我们的经验,准备摆摊,诶呀,有一个问题哦。”
她停了一下,话音一转:“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老郭大手一挥: “你说。”
“我是想,要摆摊卖东西,可这东西怎么来,是一个问题。”陈兰君说,“现在什么都要凭票购买啊,就我们这么小的一个摊子,这几天耗费的油、粮、米都吓人。阿宏哥腿都跑细了,这才买齐一周的料。可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供给是个大难题。”
老郭听了,沉思一会儿,说:“是。不过帮助待业青年自谋生路,是该得到全社会支持的事。我想想……到时候,我往油粮局跑一趟,看看那里的同志能不能帮忙协调一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陈兰君微微一笑,“这事若是真能办好,那这些有了生路的待业青年,该称郭主任一声‘再生父母’了。”
“哎呀,不至于不至于。”老郭眼睛都笑眯了。
商议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下来,就在近日内举办一个“待业青年自主创业交流会”,召集本街道的待业青年一起参加。
陈兰君与赵宏从老郭办公室出来,等在外头的田强过来打招呼:“兰姐,阿宏,东西都收好了,你们聊什么呢。”
这两天出摊,田强一直在帮忙,干活也很努力。
陈兰君没说话,看了眼赵宏:“你讲。”
赵宏兴高采烈地将街道要举办交流会的消息说了出来。
几乎在一瞬间,田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赵宏也察觉到了,停下问他:“怎么了?”
田强勉强地笑笑:“没事。”
陈兰君都看在眼里,说:“行了,都要吃饭了。今天,我请你们去国营饭店吃,我们边吃边说。”
正值饭店,国营饭店里坐满了人。
陈兰君一行人等了一会儿,才抢到一张靠墙的空桌,墙上写着八个红笔大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一顶黑黑的大吊扇,飞速地转动着,卷起一丝丝风,可还是热。
三个人刚点完菜,交了钱和粮票,忽然嘈杂一片的国营饭店忽然静下来。
陈兰君是背对门口坐的,因此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问对首的赵宏:“怎么了?”
赵宏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你看。”
陈兰君回首。
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白衬衫、黑西裤、酒红色领带,料子华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整个人看上去矜贵慵懒,与满屋子的蓝白衣裳格格不入。
很奇怪的,陈兰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么多人的目光,这个年轻人却视若无物,径直走到柜台前询问:“有座位么?”
服务员有点懵,摸不清眼前这人是什么路数,指了指陈兰君那一桌:“一位的话,那有个空座。”
“多谢。”
年轻人转过身,走了过来,在桌前站定:“不好意思,几位,可以拼桌吗?”
赵宏与田强都望向陈兰君。
陈兰君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年轻人落座,气定神闲地研究起墙上挂着的菜牌。
这时,几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冲进店里。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黑色中山装,拎一个公文包,向那年轻人说:“小邵总,市招待所准备的午餐不合胃口吗?怎么到这来了?”
一声“小邵总”,陈兰君想起来了。
这人出身香江名门,叫作邵清和。重生之前陈兰君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深刻。
那时陈兰君刚刚创业,第一笔订单却因种种原因无法按时出货,挂九号风球的台风天,暴雨如注,她在买家的公司外等了三个小时。
对方态度很坚决:“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方无关。若是不能按时出货,就按照合同赔偿。”
陈兰君失魂落魄地守在公司门口,希望等到一个和买家老总解释的机会。
风雨大,手中的伞被吹折了,她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却仍然不肯放弃一丁点缥缈的希望。
昏沉沉的天色里,闯进两道明亮的车灯光线。
一辆银白色轿车从她身旁开过,忽然又倒回来。
车窗摇下,邵清和漫不经心地问:“这么大雨,你做什么的?”
陈兰君一边咳嗽,一边向他说明了原委。
邵清和的表情活像是在电影院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轻轻“哦”了一声,摇上了车窗。
银白色轿车大摇大摆地走了。
吃了一脸车尾气的陈兰君气得够呛,冲着那车骂了句脏话。
回敬她的,是汽车喇叭的一声“滴——”
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却这么恶劣的人?陈兰君气得牙痒痒。
可是过了一会儿,有秘书出来传话,说愿意通融一周的时间。
秘书满脸堆笑,试探着问:“密斯陈认识小邵总?”
“小邵总是?”
秘书明白了,笑容淡了点:“就是邵家的邵清和。”
秘书有些不自然地说:“呃,小邵总说,你原来那把伞,笑死人了,还是用这个吧。”
说着,递过来一把做工考究的橡木伞。
等陈兰君忙完这一批货,想要请那老板还伞,却被告知:小邵总前两天出海,船出故障,人没了。
所以,她和他也就只有那一面之缘了。
再次见到邵清和,还是年轻几岁版本的,陈兰君觉得很神奇。
她坐在一旁,缓缓打量他的脸。他有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唇微翘,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
邵清和说:“想出来试试新鲜饭菜。”
他的一双眼缓缓瞥过来:“这位小姐,你这么看我,中意我?死心吧,不可能的。”
陈兰君笑了:“这位先生,你丑人多作怪。”
中年人赶紧充当和事佬,以笑声缓解尴尬:“哈哈哈,真幽默,小邵总,我给你单独找张桌子。”
早有身边人向服务员出示了工作证,从屋里搬一张空桌出来,请邵清和坐过去。
饭店里中断的喧嚣声又重新起来。
菜陆陆续续上齐。
陈兰君吃了几口菜,将方才纷飞的思想收拢好,回到眼前事。她用白手绢擦了擦嘴,才开口问田强:“阿强,关于座谈会的事,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赵宏也说:“是呀,有什么你就直说,我们谁跟谁啊?”
田强皱着眉,吞吞吐吐地说:“我就是有点……算了,说不清。”
“什么呀!”赵宏把筷子重重一放。
陈兰君说:“阿宏哥,都是朋友,注意态度。”
“行吧。”赵宏自顾自地重新端碗吃饭。
田强也很苦恼,挠了挠头,说:“我……兰姐,我本来想之后自己摆个摊子的。”
“我知道,我也很支持。”陈兰君的声音很温和,“你在担心什么?”
田强小声说:“可是如果其他知青都摆摊,那我们的竞争对手不就多了么,万一他们要降价,想逼退我们呢。我听我爷爷说过,以前旧社会这样的事多了。”
陈兰君点头:“你想的不错。可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先开座谈会,抢当这个话事人。”
她想了想,说:“你先把摊子支起来吧,起码这个月不必担心,就算开了会,能响应的人也没那么多。”
赵宏忍不住插嘴:“不会吧?都知道我们挣钱了,街道还鼓励,谁不干啊?又不是傻子。”
陈兰君抿嘴一笑:“就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才麻烦。”
她向两人说:“反正我们就好好吃饭,好好摆摊,至于其他的,再看。”
第8章
开会当天,街道室的会议室,里里外外都坐满了许多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