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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儿……玩儿?”钟言喃喃重复,自己被困在这里几日居然就是因为他想玩儿,一个小小道童不懂人间疾苦和哀愁只想着玩儿。
    “走吧,你我一定会炼出世上最宝贵的丹药,说不定真有长生不老的药效呢。”光明道人站了起来,外表看去他是个俊朗少年,可内里却是一个顽童,连眼神都透露着不谙世事的童真。但钟言却恨透了他的童真。
    “走吧,别贪恋秦家的事了,我炼丹需你相助,有鬼才行。”最后光明道人从悬崖上跳了下来。
    “如果我说不呢?”钟言放弃了打通法阵的念头,虽然光明道人内里是顽童,可身上确实有真真正正的道行。
    “你说不也没用,我就要你陪着我。”光明道人跺了跺脚,“我偏要你,你家哪个鬼我都不要。”
    “我不会陪着你,我只会杀了你。”钟言冷冷地说。
    “你杀不了我,但是我可以将你困在此处长长久久,困个一年半载你就同意了。”光明道人随手招了招,法阵将四周牢牢笼起,连一阵风都吹不进来。
    “那我要是想要杀了自己呢?”钟言二话不说取下头上的金簪,簪子上头还是秦翎专门选的腊梅样式。他不带思索,直接将簪子刺入咽喉,鲜红的血顺着他青白脖颈细细流淌,将原本就是红色的衣衫染出了一片暗红湿润的痕迹。
    光明道人到底年龄小,一下子被这架势吓唬住了。“你要做什么?”
    “你不放我回去我就死在这里,反正秦翎若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你休想我跟随你去炼丹。”钟言的语气已经没了大悲大痛,反而是一种心死悲凉。
    见光明道人不开口不答应,那根金簪又往里一寸。滚烫黄金进入皮肤,烫得钟言伤口处冒出了白烟。
    如此惨烈,如此疼痛,钟言却不皱眉头一下。现在没什么疼能让他掉眼泪了。
    光明道人吓得连连后退,最后才甩甩拂尘:“好吧,我放你回去看一眼,不过你看完还是会被我抓走的。你别想逃走,看完我就抓你进山。”
    随着他再一招手,身边困住钟言好几日的法阵全部消失了,鸟兽的声音又一次回到了钟言耳边,带着树木苦涩气味的风也吹到了钟言面前。他顾不上拔掉脖子上的簪子,抬步朝着今生永不会认错的方向跑去。他甚至顾不上重新幻化人形,真真正正以恶鬼之形行走人间。
    他本就不是全人,却爱了一个全人。
    时辰已经过了正午,恐怕再有一个时辰日头就会西沉,风从脚下掠过,他甚至暂时察觉不到自己对光明道人的恨了。他只想着秦翎,只想要秦翎,只要他还活着钟言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可以不复仇,不去找寻真相,他要马上带着秦翎离开。
    他也相信秦翎一定会等着自己,因为他们说好了的。读书之人从不食言。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钟言一路狂奔,这幅样子走城门必定进不来,他翻过了城墙随后又重重落在地上,累得肋下针扎般疼痛。过路之人看到他全部受到了惊吓,但是又认不出他就是秦家的大少奶奶,只知道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而光明道人一直紧紧跟在他的后头,等着将钟言带走。恶鬼难找,饿鬼就更难了,他才不会让他离开。
    曾经熟悉的街市在钟言眼中全部变了模样,褪去活着的色彩。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若是当时没被法阵打昏,必定是不带犹豫地先回来再说。可是师兄那边又发生了什么?张炳瑞又死在了哪里?是谁干的?
    一边跑一边想,钟言最后紧紧抱着一线希望。院里还有僧骨,还有灵宠,还有童花,这些一起算上能否护住秦翎几日,最起码要让自己回来看一眼……
    他亲手从鬼门关一次又一次拉回来的夫君,不能就这样走了。
    最起码让自己看上一眼。
    然而等到钟言跑到秦家大门的时候,高高挂起的白色纸灯笼上明明白白是“奠”字。
    钟言双腿一软,跪在了门口。
    而奠字白纸灯笼的旁边还挂着两排红色的灯笼,上头是他和秦翎成婚那日有过的“囍”。
    原来今日是秦瑶出嫁的日子。
    钟言几次三番试着站起来,可是脚下总是打滑,膝盖骨发酸,双腿不住地打颤。或许自己想错了呢,或许这个白灯笼是挂秦泠的,不是挂秦翎。一定是,一定是了,秦翎没有那么容易死,他说过要等自己回来。
    有了这份信念,钟言终于又站了起来,他再次翻墙进入,可奇怪的是家仆们都不在了,偌大的院落里空空荡荡,徒留白红相间的灯和挂彩。他好似进入了另外一个世间,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他什么都顾不上,照直了朝他和秦翎的院子急奔。
    他这两三年的爱恨情仇都在这个院子里了,最后不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等到他再次回到他和秦翎的院子,已经空无一人。
    草药园没有人打理,公鸡也不在了,大丫鬟们没了踪影,元墨和小翠也不见踪影。他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小心地看向房门,他们一定都在屋里吧,都在商量着给大少爷喝什么药,说着大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钟言笑了笑,仿佛都听见他们说话了。
    可是等到他走近,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僧骨都被搬走了,只有两条鲤鱼、两条泥鳅以及两条不动的灵龟。
    “我回来了。”钟言又笑了笑,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鲜血喷溅到桌上的白灯笼上,给黑色的奠字抹了最浓墨重彩的一刀。
    人没了,秦翎没了,钟言捂住心口却哭不出来,因为他还不敢相信,他冲进房里寻找,人没了,药炉子没了,他们的床褥衣物、纸墨笔砚腾空而飞一般。仿佛秦翎的存在被彻底抹去,也抹去了他们这两三年的恩爱。
    秦翎死了。
    他这一死,围绕他的那些阴险诡计也跟着烟消云散。只因为自己回来得太晚,未曾和他说最后一句,未曾见他最后一面。
    “长嫂……”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钟言愣愣地转了过去,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
    秦烁站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说是特意等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不是人,果然,你可算是显出原形了。”
    钟言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脖子上还扎着秦翎送他的金簪子。
    “大哥早就死了,咽气之后即刻下葬,连停灵都没停。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早给他预备着的棺材里藏着一具尸首,像是有人特意给他找的替身,给他续命呢。”秦烁如今心愿已成,再没有什么顾忌,“这几日我将家仆都轰赶出去,就是等着你回来呢,我不能让这么多人知道我们秦家取了一门鬼妻。”
    “秦翎呢?”钟言往前了一步。
    “入土了,棺材盖都钉上了,钉得严丝合缝。只不过我心善,还是让他进了秦家早早为他选好的坟。这院早就该散了,四个丫鬟给小妹,她今日出嫁就能带走,其余的人我看着不痛快,干脆一口气轰出去。”秦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嫂,你说我这样办得对不对啊?”
    “埋在哪儿了?”钟言不理会他别的,只想知道秦翎如今在哪里。他不能把秦翎孤零零地扔在坟里,得去陪着他睡觉。
    “这就不需要让长嫂知道了,大哥一死,长嫂也不必为他守寡。往后秦家就是我做主,长嫂不必费心了。”秦烁字字刺心地说,他贪婪地凝视着钟言的悲恸。大哥终于死了,心头大患一除他怎么能不痛快呢?从小到大就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痛快。再也没有人挡在他的前头,明明行动不便还占尽上风。
    “哼,你以为你真的是人吗?”跟着钟言回来的光明道人坐在房梁上,调皮地挑着尾调说,“你也不是啊。”
    那日他在院里就看出周围没几个活人,可是当时没有人相信。
    “你胡说什么!”秦烁抬眼才看到他,“原来是道人啊,我尊你为高人才称呼一声,如今我秦家的事已经解决,就不劳你……”
    “你根本就不是人啊,还不如你大哥那个病秧子呢。”光明道人跳下来,指着秦烁笑,“你就是一个引火烧身的纸人啊!你是纸人!”
    钟言顿时撩起了眼皮,什么?秦烁是纸人!
    秦烁摇着头,不可置信地否认:“你和我大哥是一伙的,对不对?所以说这些事来吓我?哈哈,你以为我会笨到相信你们的话?”
    “你就是纸人,只不过你是很高明的纸人,将你弄出来的那人必定道法高强,所以至今没人发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可是哪怕你的身子和人再相似你还是纸人,没有前世今生轮回。”光明道人将他能看出的事情一一道来,“而且你也活不长了,纸人命数也快到头了。”
    秦烁整张脸吓得惨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马上又反驳:“你妖言惑众!”
    “不,你就是纸人。”柳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显然她是跟着秦烁过来的,“从我嫁人那日开始我就发觉出不对劲,难道你没察觉吗?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是娘亲生的。”
    “不,不会。”秦烁连连摇头,可是种种细节又告诫着他,自己确实从小与众不同。为何一接近火便那样难受,为何不喜欢水,最重要的是……为何自己留不下子孙?
    “如果你是活人,你就会避开秦烁这个名字,你和秦翎一样都是忌火命,命中不能沾火。可偏偏你是纸人又叫了这个字,说明根本无人将你放在心上,只是一个将命数之火引到身上的替死鬼。”柳筎是他枕边人,最知道他平日什么样,“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二娘知道你是纸人,她生怕往后再生一个也是忌火命,所以把子孙命里的火都给你了。她自然疼爱孩子,可疼爱的不是你。”
    “不会!我怎么可能是纸人!我……”傲慢尽褪,秦烁只剩下狼狈。
    “秦家,只有两位真正的公子,一位是秦翎,一位是秦泠,当年根本没有什么二娘生育之事,恐怕她当时就直接弄了个纸人出来。自来秦家的嫡长子就是秦翎,他是当年唯一的孩子,没有什么差一刻落地的二少爷。”柳筎字字诛心,“你认命吧,秦家如今唯一的香火就是小妹,你只是一张纸。”
    “我不是!你胡说!”秦烁忽然嘶吼起来,结果就是他这样一吼,完整的手背上忽然裂出一道缝隙。他看着那道做实了他只是纸人的裂缝,怔愣住了,随后发疯一样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刺向钟言。
    他今日本来就是要杀长嫂的,他不能让大哥这一房活得那么快活!
    “你那么想我大哥,那你下去陪他吧!”秦烁狞笑着冲了过去。
    “小心!”站在一旁的柳筎疾奔而来,还没等秦烁靠近钟言就以自身之躯撞在了秦烁的身上。小臂长的匕首顿时没入她的腹部,只留下一个刀柄。
    钟言往前跑了两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多管闲事!”秦烁没想到会刺在柳筎的肚子上,一把将匕首拔掉,准备再次刺杀,然而等待他的却是钟言一掌,着着实实地拍在了天灵盖上。他的身子登时朝后飞起,最后又轻飘飘地摔在地上,随后整具身躯发出咔嚓咔嚓的碎纸声,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变成了一堆纸屑。
    光明道人在房梁上咯咯直笑:“我就说你是纸人吧,算来算去一场空啊,人世皆是虚假,究竟哪个为真?”
    “柳筎……”钟言一把将柳筎接在怀里,噗通一下坐在了台阶上。他想伸手去堵柳筎的伤口,然而已经回天乏术,温热的鲜血流满他两只手掌,顺着衣裳淌上石砖。
    “没事,终于能死了。”柳筎却在钟言怀里笑了,从嫁入秦家开始她便不想活了,只不过又遇上了懂自己的人。
    “你先别说话。”钟言试图从袖口里拿符纸,可偏偏这时候一张符纸都没有了。他记得书案上还有,可是屋里被收拾过,什么都没给他剩下。
    “让我说吧,反正也快死了。”柳筎闭了闭眼,厌世的双眸再睁开多了几分柔情,“长嫂。”
    “我在。”钟言抱着她的后腰,到现在还不敢信柳筎快不行了。
    “若有下一世,你与我在一起吧。”柳筎笑了笑,这便是她最大胆的话了,挣脱了从小的枷锁和世俗后她最大的渴望。她不敢说自己多羡慕秦翎,因为钟言那么爱他。
    那种爱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过的,热烈缱绻到世上、眼中只有对方,她无数次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钟言推那把轮椅,轮椅上的人只要回头朝她笑一笑,她便能这样开心。
    这样的爱若是给自己,自己说什么都不舍得死。
    然而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没了气息,身子重重地沉了下去,死之前双眼还看着钟言的脸,像是等待她一个答复。钟言也是直到这时才听懂她的话外之音,才明白她每次说的话都有什么含义。她将她的嫁妆分给自己,好头面一一送来,她嫌弃秦翎给的戒指破旧,埋怨自己救完秦翎又救秦泠,送了一个又一个香囊……原来这里头都藏着她的心事,藏着她一份情。
    人死如灯灭,如今这份情也随着柳筎的魂魄消失而散。
    钟言不知道这样抱着她多久,光明道人也没有过来催促他。最后他将柳筎打横抱起,轻轻地放在了他和秦翎那张床上,女子本洁,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躺在地上。
    “对不住,我骗了你。”钟言还在床边站着,“我不是女子,即便到了下一世也不能与你在一起。但若你我还有缘分,我要带你看尽世间光华风景,然后带你去找你喜欢的女子。”
    说完,钟言将脖子上的金簪子拔了下来,擦净之后珍重地放在柳筎手心当中,再将她无力的手掌合上。从前柳筎给了自己那样多的好簪子,这是自己最珍视的一支,要与她换着来戴。
    “少奶奶!大少奶奶!”
    院落门口又一次响起脚步声,甚是杂乱,一听就知道不是一个人。钟言浑身僵硬地迈出门槛儿,他这下也没法去问秦烁到底把僧骨弄到哪里去了。从外跑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走了好几天的张开和抱着大公鸡的童花。
    而张开的怀里还抱着一坛白蜜。
    “大少爷……”张开在门口遇上了童花,结果童花见到人只会哭,一个字都没说上来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到白灯笼就觉着不秒,越往院里跑越是荒凉。
    等到最后终于回来了,却看到高高挂起的奠字。
    “张开,你回来了。”钟言在衣服上擦着血,“白蜜找回来了吗?快去帮我烧水开灶,我要做三妙汤了。白蜜难得,刚成亲那时我答应过他,等他好了就做,他若是怕苦我就加些雪花糖,少放冰片。”
    张开捧着白蜜跑了过来,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他将白蜜交给了钟言,钟言拧开了坛口,闻了闻,很是满意:“就是这个……你愣着干什么?快去帮我生灶火啊,你们大少爷还等着吃饭呢。”
    “少奶奶。”张开狠狠地咬着牙,不敢再说一个字。他再多说少奶奶恐怕就要疯了。
    “快去厨房啊,我都答应你们少爷了。”钟言笑着别了一把鬓角,一不小心便将脸上抹了几道鲜血,他捧着张开苦苦寻来的白蜜,一时笑颜如花,仿佛看到那人就在面前,耐心品尝着自己亲手所做的汤羹。
    节哀的话就在嘴边,可是张开怎么都说不出来。“少奶奶,您……”
    话音未落,耳边响起了破空的弹响,好似惊弓之鸟正在袭来。张开猛然将钟言一推,回身时一张黄色符纸已经贴在了他的胸口。符纸上头写了铭文,瞬间将他纸做的胸口烧出一个大洞。而光明道人只是静静地注视一切发生,并不能干涉人间大事。
    铭文碰到纸人便开始弥漫,张开立马将符纸甩下可已经为时过晚,钟言如梦初醒,立马伸出一只手去扶他,可惜他根本扶不住张开。
    他亲眼看着纸屑在朝天上纷飞。
    “张开,张开!”钟言和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符纸!你的符纸呢!我还能让你活!”
    “不用了,呃……”张开摸了摸心口对穿的窟窿,“少奶奶,我得去投胎了。”
    “不许!谁都不许!谁都不许!”钟言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腕,伸手搜罗着可以用的符纸,但张开却像活累了一样制止住他。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辈子是捞不着了。”他用很惋惜的语气,但语速却很快,“少奶奶,您不是一直想找秦家的三源鬼吗?是我,我就是那个三源鬼。”
    钟言手上的动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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