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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阳】炙人蛊6
    元墨有好些话要说,那几棵梨树是少爷心爱之物,平日里不让碰的。况且郎中曾经说过少爷不能喝消梨水,更不能沾寒凉的东西,可是大奶奶的药膳完全是反着来,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信谁。但郎中既然看不好,那换个方子也不是不行,于是便忍住所有的想法,一一记下。
    钟言慢慢地落下笔,看向这个荒芜的院落。
    尽管日头已经升起,可光线总像照不透那片竹林和野草,仿佛那里面也蛰伏着什么。
    “对了。”他忽然转过身来,问床上的秦翎,“你们秦宅,闹过鬼吗?”
    秦翎刚好一些,听完差点一口气噎下去。“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你怎么这么爱生气啊?来,我来摸摸脉象。”钟言偏偏喜欢逗他生气,坐过去摸他的手腕,把住了才说,“气血上涌,你不怕真的气死了?”
    “我……现在这样,和死有区别?”秦翎将冰凉的手收了回来,“你不必对我好,我迟早要死的。”
    “是人都会死,早死晚死都一样,再说,生病了治好就是,你闹什么脾气呢?”钟言可不惯着他,松散的头发顺着肩膀滑下来,发尾落到了秦翎的手背上。
    “你!”秦翎又要动气,但这回生生忍住,只是脸红了一刹,“你为什么还不……梳头发……”
    嫁人之后就要梳头了,可是钟言哪里会梳。“散着不行?”
    “那自然不行,不管我们有没有夫妻之实……你都是嫁了我的,自然要梳。”秦翎将脸再偏一偏,除却娘亲,他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女子接触过。
    “梳头要用玉钗,金簪子,宝石步摇,我没有啊,你二弟倒是送了我一个。”钟言笑吟吟地咬着指节,“你不是说都备好了吗?不会是骗我的吧?”
    “自然是骗你的,我……”秦翎还没说完,就被元墨抢了话,只见元墨笑呵呵地点着数:“备了备了,少爷给了银子,专门打了一整套的头饰,还买了不少好衣裳,都在柜子里。”
    秦翎瞪了元墨一眼,随即盖上被子,只留给钟言一个后背。
    钟言看着他高高凸起的肩胛,一抖就仿佛碎掉的身体,也感受到了他床下不断蠕动的蛊虫。现在的秦翎就是一片脉络断裂的枯叶,随时随地会化为尘土,时间不多了,他要带着秦翎和毒阳搏一搏,还要赶在下蛊之人动手之前,先下手为强!
    除却下蛊之人,还有断了手掌的蛊人,这两个都要除掉。
    之所以钟言断定有两个人,是因为蛊人常年在石棺里,需要有人里应外合,还要有人盖石棺。这些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钟言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先想尽办法,把秦翎这条命保下来再说吧。
    至于以后,就看他造化了,自己能保他一时,保不了他太久。将下蛊之人和蛊人解决之后自己也该离开秦宅了,两个人就这些天的缘分,从此各不相干。
    饿鬼是不能留在一个地方太久的,修鬼道的人同时也会是别人眼里的炼丹材料,万一被炼丹的人找到,也是麻烦。想好之后,钟言起身去更衣,大红的婚服脱下来,小翠在后面捧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裳等待。
    隔着屏风,钟言问:“有白色的衣裳吗?”
    “白色的?这……这不好吧。”小翠不太懂,但大婚第二天就穿白,肯定不行。
    “那帮我找一身水青色的,就要那个。”钟言穿着内衫等着,小翠只好下去翻找,不一会儿,捧了一套水青色的衣裳回来。钟言也不是没穿过女儿衣,他不止一次男扮女装,不用小翠帮就穿好了,只是梳发就免了吧,他随便拿了一根金钗将长发一挽,卷进一半,披着一半,很是随意。
    小翠看着少奶奶这身衣服,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劝,又闭上嘴。钟言明白她想说什么,不言不语地再次回到秦翎的病榻边上,秦翎刚刚将漱口用的淡盐水吐出来,水里掺杂着几丝血红。
    “你怎么换衣裳了?”秦翎躺着问,既然已经被人看清楚了,胸口露出的湿疹也就不再遮挡。
    “怎么,你喜欢我穿大红色啊?”钟言转了个圈,“这身多素雅,不好看吗?我觉得挺好,以后不仅我要这么穿,翠儿和元墨也得这样。你们一会儿就换衣裳去,以白、水青为主,越素越好。”
    因着少爷大婚,两个小孩儿都想穿得喜庆点,衣服上都带红。听完少奶奶的话,元墨一脸忧愁地跪下了,真怕少爷被他的正妻气死了。
    秦翎想要生气,可是已经没有了生气的精力。“你就这么盼着……给我守寡?”
    “谁要给你守寡啊,咱们可是有休书的,你亲笔所写,可不能抵赖。”钟言弯下腰,掀开他的领口,检查湿疹伤口,一时间触目惊心。这必定是长了好长时间,也用过药,可是秦翎这幅身子内忧外患根本养不好,一年多下来已经腐蚀皮肉。再加上挠破了不少,怕是要养好一阵才能让伤口复原。
    “伤成这样,为什么不早说?”钟言忍不住问,他也太能忍了。
    元墨刚站起来,又跪下了,圆嘟嘟的小脸惨白。“回大奶奶,少爷不愿意让郎中看伤口,他……”
    “住口!”秦翎冷不丁地打断他,忧恨地看向钟言,“我知道,你不愿嫁个病秧子……你不用这么早穿素服,以后有你穿的时候。”
    话没有听完,可是钟言心里有数了,秦翎脸皮薄又诸病缠身,不愿意让郎中知道他早已病上加病。其实嫁不嫁病秧子,他真没那么在意,反正又不是自己真嫁给他了,只是秦翎命中忌火,这屋里风水又不好,所以不能再添红。
    这时,一个眼熟的大丫鬟端了饭菜来,站在门口叫人。“元墨,大少爷的早饭送来了,药什么时候吃?”
    元墨又站起来,哎呦,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跪下、起来,少爷成个亲,自己累够呛。他没马上出去,而是看了钟言一眼。钟言一瞧,小孩儿有点眼色,已经默认这院里自己说了算,于是点了点头。
    元墨这才跑出去:“不吃了不吃了,往后大奶奶开药,郎中的药不吃了。”
    “不吃了?这事夫人和老爷知道吗?”
    “还不知道呢,我一会儿去说。”
    又一阵脚步声,元墨将早饭端进来,钟言随手拿起一碗清粥:“厨房是谁做主?”
    这些事,元墨作为书童小厮是不知道的,小翠知道:“一个叫张开的长工,管着厨房十几年了。掌勺的是柳妈妈。”
    “这粥赏给你和元墨喝了吧,他喝不了。”钟言闻了闻粥就将碗递给小翠,“一会儿赶紧按照我的方子给他弄点吃的,不要吃厨房送来的。”
    秦翎已经半梦半睡,今早一睁眼就闹了这样一通,体力殆尽。元墨一听,连忙问:“清粥也不能喝了?”
    “这不是清粥,你们喝没事,他喝了怕是受不住。”钟言说。粥面飘着一层淡淡的油,像是勾了一层琉璃芡,这摆明就是拿老母鸡和上好山参蒸过米。秦翎虚不受补,这该是整个秦宅知道的事,可这碗看似清淡如水的米粥喝下去就等于给他身体里生一把火。
    下蛊、改风水、食物相冲、药性不对……如果说秦宅里没有祸害,打死钟言都不相信。而在他旁边,秦翎已经撑不住了,冒着细细的密汗睡着,睡梦中仍旧皱着眉头。
    那碗粥最终还是分给元墨和小翠,钟言安置好秦翎才走出了院,去看一看白日下的秦宅。秦宅比他想象中大,单是回廊就够他走一趟的,来来回回,九曲弯折,环绕着一面清澈的湖水。湖心飘着荷叶,清淡的花香随风而来,钟言走着走着却停了下来,因为他不仅闻出了荷花的香味。
    还闻到了死人的味。
    没错,就是腐烂的肉味。
    他看向湖面,湖水一动未动,几乎能够一眼看穿湖底。可是里面除了整群的红鲤鱼就是石头子,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来。于是钟言便没再停留,循着烟囱冒出的白烟去找厨房,正事要紧。
    厨房的大小同样让钟言大吃一惊,足足占了整个西北角。从身边走过的丫鬟仆人多了起来,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但是大多数都不认识他,毕竟昨天谁也没见过新嫁娘长什么样,现在钟言又没穿婚服。
    放眼望去,院落里有人正在清点今天买进的肉食,鸡鸭牛羊猪放了一地,最里侧应该是冰室,哪怕离这么远,都看到地窖门口飘出的寒气。
    “等等,你是什么人!”一个高个儿、方脸的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腰上还拴着一串铜钥匙。不用说,这一定就是小翠说的长工张开。
    “这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快走!”张开抬手轰人,钟言往后退了半步,不卑不亢地说:“我是你们大少奶奶。”
    原本周围是很忙的,各人说着各话,钟言的声音像是给每个人都贴了一张定身符,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昨日你们大少爷刚娶的,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钟言指了指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办喜事的灯还挂着呢。”
    可张开压根儿不管这套,他在秦家管了十几年的厨房,除了老爷夫人,其余的人都不是他的主子,更何况是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就算你是,这里也不是你能插手说话的地方!走走走,赶紧走!”
    第23章 【阳】炙人蛊7
    “我走?我走去哪儿?”钟言躲开他挥来的手臂,“你们大少爷往后要吃饭,我总得做饭吧?”
    “大少爷的饭菜自有安排,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张开很不给面子,秦宅上下都知道这是买来冲喜的,又不是正经主子。
    “行,你好好记着你说的话,往后若有事有求于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了。”钟言一笑而过,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早就磨平了性子,很少动气。既然厨房没得逛,那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反正秦宅这么大。
    东偏门里,元墨捧着两个黑色的小药罐往回跑,仿佛拿着神仙给的救命仙丹。刚才他拿着银子去配药,因为从小跟着少爷所以学了不少字,手里的广口瓶装着虎儿草药膏,里头还有芦荟、木槿皮、樟脑片、花椒和米醋,这些平时能够入口的东西混在一起就成了一瓶药,郎中都没听过。另外一罐就更神了,要新鲜的猪胆汁,再将大黄、黄连研磨后搅入其中,弄成糊糊。
    等到他跑回院,小翠已经把苦竹叶粥、葱鼓茶和桃枝酒煎弄好了。屋里的药味比往日淡许多,换成了竹叶和桃枝的气味,旁边晾着消梨水,准备一会儿加入蜂蜜熬制。
    秦翎也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一睁眼竟然不喝药。勉强坐起之后,元墨用勺喂了他一小碗粥,喝到最后他皱了皱眉毛。
    元墨赶紧问:“少爷是不是想吐?”
    平时吃一半吐一半,可秦翎今天却摇头:“没有,这粥入口清苦,回味倒甘,喝了之后我心口很痛快,没那么难受。刚才那茶我喝着也还好,五合茶我喝了烧心……咳咳,她……”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没见着她在屋里奚落自己,秦翎又觉得过于安静。“她去哪儿了?”
    “大奶奶刚才去厨房,被张开给骂出来了。”小翠抓住机会赶紧诉苦,“张开他平日里就吆三喝四,可凶。我听他们说,大奶奶说要给您做饭,结果被张开奚落一通,不知道跑哪里伤心去了。”
    秦翎的脸色变了变,稍稍坐直了些:“荒唐!再怎么说……她也是我……元墨,你去准备。”
    “少爷要出门?”元墨赶紧放下碗。
    “帮我准备衣衫。”秦翎看向青白色的天空,想起那又可气又可恨的人来,“去厨房。”
    厨房还是刚才的忙碌模样,似乎没有人把大少奶奶的事当成正事。买来冲喜的女子不可能有地位,还不如家里的长工有身份。每天晌午之前最忙,掌勺的柳妈妈正清点着新鲜鲤鱼,咯吱咯吱的轱辘响不经意地进入了这片灶火之地,一时间大家都放下活儿。
    “大少爷来了。”
    “他?他怎么来了!”
    “他还能出门?不能了吧,上回郎中不是说……就在这几天了吗?寿材都备下了。”
    “就是说啊。正因为就在这几天才让冲喜,不知道能不能冲。”
    这些话,秦翎多多少少都听过,自己不是家里管事的那一位,有些下人从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柳妈妈是他小妹的乳娘,对他一直很好,赶忙过来问:“少爷您怎么来这里了?这地方又脏又腥。”
    “我过来看看。”秦翎忍着肋下的痛楚,“张开他人呢?”
    “您找他?他在前头呢,我去叫。”柳妈妈朝前头跑去,没多会儿就将张开带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张开十几个副手。一整排人站到秦翎的面前恭恭敬敬,可秦翎知道,他们并不服气。
    “我……”他张口,又犹豫,着实不知该怎么称呼自己房里人,“大少奶奶她是不是来过?”
    “回少爷,确实来过。”张开低着头说。他来秦家的时候,秦翎还没落地呢。
    “好。”秦翎点了点头,“我知道素日你管着厨房,我也不让你交权,只是往后大少奶奶要进厨房就让她进,她要用什么,就让她用。”
    张开低着头,可腰却直起来了:“可是……”
    “她好歹是我的……”秦翎实在说不出口,刚成婚,他还没找到为人夫君的感觉,“她好歹是你们的正经主子,进厨房,用点东西,又能怎么样?若是我爹和我弟计较,你们就说是我吩咐的。你们不会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吧?”
    柳妈妈在一旁听着直心急,她好久没听秦翎说这样多的话,怕他喘不上来。张开自然不听他的,可是也不敢和大少爷在明面上杠,于是说:“您吩咐就是,往后大少奶奶直接来就是。”
    “也不能奚落她,恭恭敬敬的。好了,你们忙你们的。”秦翎的头低了低,羸弱的身躯撑不住多久。元墨一看,赶紧推着少爷往外走:“这点小事,您吩咐我来说就行,何必亲自来?少爷您再忍忍,我马上推您回去。”
    秦翎确实累了,可今天他难得有兴致,忽然一下自己成了有家室的人,府上都知道他房里有人,莫名的愉快。“没事……你推我去东回廊看看吧,小妹说湖里养了鱼。”
    “四小姐总想来看您,您总是避而不见。”元墨说。
    “我疾病缠身,不想过了病气给她。再过一年她就该婚配了,等到她的终身大事落定,我闭眼也放心……”秦翎正说着,忽然从天而降掉下个什么东西来,刚好掉在他腿上。只看一眼,秦翎便面红耳赤,用宽大的袖口挡住眼睛:“这是什么!快拿走!”
    元墨探头一瞧,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一只女人的绣花鞋呢?而且看着鞋的大小,还挺大。
    “你怎么出来了?”钟言昨晚没睡好,刚躲在树上睡觉,一偏身的功夫鞋就掉了。结果偏偏这么巧,鞋子直接砸中病秧子。
    秦翎这才将头抬起,光线正好,嫩绿的树冠里有人侧卧,长发乌黑,一根金钗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一刹恍惚,秦翎只觉得这人可气得很,还以为她被伙房的家仆言语羞辱一番便找地方难受去了,竟然上了树,还脱了鞋。
    还将鞋子抛给男子。
    转眼间,嫩绿当中跳下一身清爽的青色,钟言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有右手的食指挑起那只鞋来:“呦,没想砸着咱们大少爷。”
    “你怎能如此不检点。”秦翎愤愤地说。
    “你怎么又生气了?再生气我可救不回你来。”钟言笑意盈盈,一直都见他病歪歪的,生气的模样倒是真凶,不经意一瞧,嘴里还有一对儿虎牙呢。
    “咳……你……光天化日,还不赶紧穿上。”秦翎躲过她的注目,也不去看她光着的那只脚,“鞋袜不整,赤脚让男丁看见要闹出多大的笑话来!”
    元墨在旁边听着,这婚事哪里是冲喜,冲怒还差不多。这一天一夜,少爷生的气比往常几年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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