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几摞军报十万火急,落款的温字分外碍眼。
他厌恶这天下姓温的人。
年少时他原本就不应该与温夏有那段交集,是他们没有告诉他她姓温,是父皇与母后隐瞒了他一切。
他以为她只是哪个忠臣的遗孤,父皇怜悯喜爱才接入宫中。
所有人都在骗他。
哦,也不对,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过她不姓温。
他问母后那次,母后也不曾否认她不姓温啊。
是他第一眼见那童真烂漫的可爱模样,就激起了无限的保护,只想像个哥哥一样予她所有。
撂下笔,戚延起身走出清晏殿。
满殿宫人躬身跪安。
他颀长身躯穿进风雪。
吉祥忙将玄色大氅披在他肩头,巴巴地跟在身后,随时一副讨好姿态。
“皇上这是欲去往何处,可要回乾章宫用膳?”
“那些猴子可训乖了?朕要看比剑。”戚延疏络着手指筋骨,第一次批阅奏疏这么久。“以后这些破折子别都一股脑地来烦朕,别是个做官的都配到朕御案上恭请圣安。”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肆忿:“看得眼睛疼脑袋疼,宣个会按穴的来。”
……
凤翊宫的烛灯燃了彻夜。
上一次烛火这般燃到天明,还是在帝后大婚的时候。
温夏手掌托着宫灯,隔着绢布感受那股暖意。明明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却恍惚是明亮的烛火。
如同默默燃尽的喜烛。
是她大婚那次。
是一场回首只有难堪的婚礼。
六礼具备,举朝重视。
婚典前夕,戚延却丢下大婚,直接去了皇陵,毫无预兆地缺席。
倒也称不上是突然,他早就与太后抗衡过数次,在国师与太常定下婚期时,便严正提出过要废婚约。
是太后与老臣搬出先帝之命,强行逼迫戚延同意。
她彻夜都没有睡,明明那时也是不愿嫁的。明明矛盾地希望戚延拒婚成功,又矛盾地想实现爹爹的遗愿,矛盾地不愿辜负疼她如亲生女儿的太后。
也许更深的原因,是为了温家戍在边关的三个哥哥。
她怕她一失势,少了太后的庇佑,少了皇后这身份,戚延更会打压温氏一族。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到翌日,听到许嬷说大婚照常举行,竟道不清心底是悲是喜。
她被无数人拥簇到殿上。
开面,上妆,挽发。
换上吉服,凤冠霞帔。
明明该是戚延携她去宗祠拜祭先祖,承认她皇后身份。
满宫却找不到他人。
最后只能由太后身着吉服,陪伴她行完大典。
连婚礼上的那三拜,都只有司礼托着戚延的龙袍陪她一起拜。
团扇掩面,杏眼微垂。
温夏实在不敢看满朝文武的眼神,只是忘不掉那样的私语。
那么多的朝臣,低低窃窃的。
发出的仿佛只是一种浅止的呼吸声,又是一种掩盖式的咳嗽。
她却都知道,那是满朝的议论声。
是她有生以来在万众瞩目之下的丢脸。
没有人能阻止史官的笔,他们侍立在大典一旁,埋头疾书,一行行字迹记下的都是戚延荒唐的行径,也是她在史录里的难堪。
大盛有史以来,第一个被皇帝拒婚,第一个被丢下独自完成婚礼的皇后,只有她一人了吧。
按照习俗,那天母亲没有办法入宫来陪她。
只有母亲身边的容姑姑远远侍立在殿门外,看她被送入洞房,看热闹散后揭下盖头的她,别过脸安静抹着眼泪。就好像是母亲在哭一样。
那一刻,温夏也止不住哭了。
只是不敢让容姑瞧见,也不敢弄花了妆容,怕戚延回宫来完成洞房时见着她弄花了妆,会嫌她哭得晦气。
她就仰起脖子,扶好沉甸甸的皇后凤冠,让眼泪藏回去。
她朝容姑温声微笑:“姑姑今日也陪我累一天了,让白蔻送你回府去吧。”
容姑抹掉眼泪温声回她:“好,小姐要珍重。”
“替我为爹爹上柱香,还有,见着我娘……姑姑就说母后待我极好,去寻到皇上了,皇上已经回宫来了。一切,都很顺利。”
颤着手揪着袖摆,温夏抿起唇角温和地嘱咐这些。
太后确实很快就将跑到皇陵去喝酒的戚延寻回来了。
那已是后半夜里,子时过半,快跨进新的一日,快跨过他们大婚的时辰。
宫人手忙脚乱地为她补妆,许嬷在旁嘱咐她:“今日娘娘受委屈了,好在太后总算押回了皇上。”
“娘娘别难过,儿时皇上待您多亲厚,您也别怵他。太后说小时候皇上去求先帝与太后册立您为太子妃时,先帝问他为什么,您猜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啊‘孤就是喜欢夏夏,孤看她第一眼就想揪到自个儿身后护着’。娘娘如今出落得越发耀眼,皇上是成年男子了,之前是负气故意不见您,只要让他见着娘娘,奴婢保证他一定会放下从前恩怨。”
“没有哪个男儿不会喜欢姝色惊鸿的女儿,这天下间,权力越重者,越甚。”
他们都说,她外貌品性出众,只要让戚延见到她,一切都不会再有问题。
虽然她并不怎么相信,一个人还真能仅凭脸就让对方放下这么多年的厌恶?
温夏忐忑地坐在婚床上,盖头蒙着脸,入目只有一片暗色的红。
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宫人全都齐声请安,还有双膝跪地时轻微的摩擦声。
停在殿门外的脚步声很沉。
而后静悄悄的,许久都不曾有迈入殿中的动静。
蒙着盖头,她看不见,却能想象那立在门外的身影。
应该是挺拔的,修长的,带着强大威压与冷漠的。
她曾远远见过戚延几回,那宽肩挺立,身形健硕如修竹,却隔老远都能感受到一股雪虐风饕的寒。
许嬷笑着让戚延来挑她的盖头,与她饮合卺酒。
温夏仍感知着四周悄无声响。
她手指不安地揪着喜服。
她终于听到了戚延的声音。
冷若冰霜,甚至有齿关重咬的恼羞。
他说:“想要朕揭盖头,饮合卺,圆洞房?”
“当朕在做梦呢,还是她在做梦。”
明明戚延只是站在门外。
却像是带了一柄剑,那剑刃直接刺在温夏心口。
又疼又冷,双眼酸楚得涌起热流,胀疼得难受。
他声沉淡漠:“皇后听旨。”
温夏起身,久坐令双腿僵硬,盖头下看不见视线,跪地时险些被长长的裙摆绊倒。
戚延说:“没有朕令,皇后不得踏足乾章宫与清晏殿。以后见着朕,有多远滚多远。”
满殿宫人瞬间噤声。
夜倏然凉如寒冬。
温夏低伏额头,双肩抑制不住地颤抖。
那一刹的呼吸急促,忘记一切反应。像九岁回到边关那一年,落水坠溺时的窒息,差一点就要喘不上那口气。
螓首低垂,她跪叩应是,眼泪无声滴入大红的鸳鸯缠枝地毯中。
从此温夏再也不喜欢朱色了。
世间一切琳琅朱色,都在那夜起格外刺目。
第6章
想得出神,直到手指被烫出痛觉,温夏才条件反射地缩回手,没再去捂那宫灯。
也不再去触碰那些毫无尊严的过往。
双眼缠着纱布,经过一夜也仍还胀疼。
“什么时辰了?”
“都快卯时了。”守着主子到这深夜,白蔻有些打哈欠,又忧心地回道:“娘娘,您多少睡两个时辰吧。”
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