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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涟漪片片, 蜻蜓点水而成双。
正西坊的云居寺胡同里,徐氏正和邻居李侍郎的夫人闲聊。
李夫人对新娶的儿媳妇不大满意,牢骚不断。
“原以为她至少也该读过四书五经, 谁成想也就勉强翻过四书,五经是碰也没碰过。恒儿他父亲居然还说恒儿和她般配……你说说, 论恒儿的学识,这哪里就般配了?”
徐氏其实最怕人家跟她提什么儿媳妇之类的。看儿子对那个柳青痴迷的样子,估计她这辈子都见不着儿媳妇了。
即便如此, 为了邻里间面上的和气, 她方才还是忍着膈应夸李夫人的儿媳妇如何得好。可她越劝,李夫人反倒越来劲,她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唉……她读书是少了些, 只有日后好生教教了。”
李夫人一听她这口气, 也有些不高兴了。她自己的儿媳妇自己可以嫌弃, 徐氏怎能说个不好。
“读书么是少了些,倒也是个知情晓意的, 至少儿子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了, 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甭管丫头还是小子, 它也是个热闹, 你说是不是?”
徐氏脸色一沉, 她方才可劲地安慰她, 她倒往她心窝子上插刀子了。这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她儿子二十六七了还不成家。大伙表面上笑呵呵的, 背地里却拿她儿子当谈资。就连说儿子身体有毛病的话她都听到过。
“哎呀, 家里还有些事, 不聊了。”
她也不等李夫人回应, 便径自转了身,一路出了李家,留给李夫人一个别别扭扭的背影。
沈延一回家便见她耷拉着脸,找了几个当口想跟她说去齐家提亲的事,都把话咽了回去。
她这心情一不好,沈家便再没有爱说话的人。
偏偏她家的菜还费口舌,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个个闭着嘴咀嚼,一顿饭吃得比往日还寂静。
沈延怕错过这顿饭,又没有旁的当口提这事,便放下碗筷,干咳了一声。
“父亲、母亲,儿子想请个媒人去提亲。
沈时中停下筷子抬头看他。徐氏手里一大勺汤哗啦洒到桌子上。
“你刚才说什么?”徐氏以为自己生了妄念。
沈延略有些赧然,不过他到底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儿子想劳母亲请个体面的媒人,去齐先生家提亲。”
徐氏一听这话,迅速将齐凤山家里的女眷过了一遍,他家的闺女早都嫁出去了,就剩一个老幺是男的……
不对,上次听说那个柳青就住在他家里。
徐氏立时觉得五雷轰顶。
“儿啊,你……你让为娘的怎么说你?你即便是有那心思,咱们也不能娶个男人回来啊。”
沈延听得一愣,和沈时中同时看向她。
他有什么心思了?
好在,他转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母亲,” 他禁不住苦笑,“儿子有些事还未及告诉您和父亲。”
他便将语清这些年的事讲出来。
沈时中边听他讲,边忍不住审视他。
难怪他之前几次三番打听当年的事……年纪轻轻的,藏得还挺严实。
徐氏捏着帕子不住地擦眼泪,呜呜咽咽的。
“这孩子也太苦了……好好的要受那些个罪……” 她哭着哭着,转而有些恼怒,抬头瞪了沈延一眼,“你怎么不早说,让为娘白揪着心,我都担心你……”
沈时中觉得她这话也太离谱,便咳了一声打断她。
“当初你刘世伯为了不连累咱们,跟我商量了退婚。还有许多旁的事,刘家闺女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若是不解释清楚,她怕是不肯答应。你倒是可以同你齐先生说,让他帮你澄清。”
沈延笑道:“父亲放心,那些事语清早就知道了。”
徐氏拭干了眼泪,觉得满天的乌云一下子全散了,浑身上下都那么来劲。
就那么一会的功夫,她不仅有儿媳妇了,还是她早就看中的姑娘。儿子到底还是喜欢女人的,她原该多些信心才是。
她好歹扒拉几口饭进去,便和父子俩商量六礼的事。
眼下虽是国丧期间,但她急着将这婚事定下来,等国丧一过,娶媳妇过门。
要定婚事,头一件事就是请个媒人上门去。说到这个徐氏有些头疼,沈时中这人向来寡淡,除了跟国子监的几个同窗走动得稍频繁些,跟旁人没什么来往,可他当年的同窗都不及他官职高,请他们的家眷去做媒人,倒有些委屈了刘家闺女。
沈时中略想了想:“请武定侯夫人吧,这闺女无依无靠的,媒人要体面些。”
徐氏看了他一眼。
说得轻巧,他原虽是阁臣,在朝中地位超然,与武定侯也常有来往,但他离任之后,跟人家来往少了许多,此时再让她去找人家,如何开口。
沈时中明白她的意思,将筷子一放。
“稍后我与你同去,定能请到。”
......
武定侯夫人到齐家的时候,已是次日。
齐铮听下人说武定侯夫人正在家里做客,心就咯噔一下。
父亲与武定侯是有些交情,他也帮侯爷诊过病,但两家人走动不多。侯夫人突然到访,莫不是因柳青的事。
他是前几日才知道,柳青原是父亲的好友刘世伯的女儿,闺名叫语清。
这样说来,他早年应是见过她的。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带他去过几次刘家,见过一个模样极可爱的小妹妹。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嘴边现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
算年龄,应当就是她。
只是时隔多年,他和父亲救起她的时候她又狼狈又憔悴,他竟全没认出来。
父亲说刘沈两家早就定了亲,看沈延三天两头往这跑的样子,应当是着急重定婚事的。
上次他旁敲侧击地问柳青觉得沈延如何,柳青嘴上说得平常,可是眼里的甜蜜掩也掩不住,那时他便知道他恐怕是没有希望了。
他本是温吞惯了的,凡事不怨不艾,但这些日子也不禁有些怨天尤人。若是父亲肯早些帮他张罗亲事,凭着父亲和刘世伯的关系,说不定当年和语清定亲的便是他了。
心里虽难过,他却还是招呼下人去提醒语清做好准备。侯夫人说不定要见见她。明明是这么好的姑娘,不能平白让人瞧低了去。
下人得了吩咐往后院走,却正好遇到语清往前院来。
语清前几日便辞去了官职,之前是无可奈何,如今便没有必要伪装男人做官了。毕竟万一被发现,便是大罪。如今她闲适了许多,平日里看书、养花或是教珠珠识字打发时间。
她见齐铮站在院中,笑着和他打招呼,齐铮便让下人去忙,自己将侯夫人做客的事告诉她。
语清当年定亲的时候还小,对这些不了解,听齐铮这么说,先是反应了一下,脸上才渐渐起了红晕。
“哦......多谢师兄提醒。” 她腼腆一笑。
“......” 齐铮点点头。
他原想就此走开,却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
“师妹......你......你想好了么?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他得疼你。”
柳青一怔,随即笑了笑,眉梢添了一抹女儿家的娇赧。
“多谢师兄......我想好了。”
齐铮觉得一颗心被狠狠抓了一下。
他赶忙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你快回去准备准备吧。”
说罢他便不再看她,拎着手中的铜壶去了书房,到了书房,低头看见铜壶,才叹了口气。
他原是想去厨房的。
侯夫人见过语清之后又去了沈家,好一阵赞不绝口,说这么好看又懂事的闺女真是不多见了,年龄虽是大了些,却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徐夫人一听语清答应,一颗心才稍微稳下来。
儿子实在耽误了太多年,她有种鸭子煮熟也会飞走的错觉。一日不把媳妇迎进门,她一日不能舒心,所以等到百日国丧一过,便开始张罗纳采的事。
秋风微凉,天清万里。转眼三个月已过。
沈延穿了身竹枝纹大氅,立在院子里看下人们拾掇纳采礼。
父亲和齐凤山商量好迎亲的日子后,他便没有见过语清了。
之前还能隔三差五地找个由头去齐家,如今竟不能了,只能掰着手指盼日子。
算一算也有十来日了。
他围着院子里两头拴在一处的鹿走了一圈,觉得没准还是能去看看她。反正礼法是订婚的男女成亲前不能见面,又没说一方不能看见另一方。
沈家的香草和鹿送到齐家的时候,语清正坐在炕沿上拿着小绷绣花。
师父在街坊里请了几位全福人到家里给她绣喜被,但新娘子还是要带些绣品到婆家去的,好在她虽然多年不碰针线,但苏绣的手艺还在。
飞针走线,彩丝相接,一只玉房金蕊的牡丹盈盈带露。
语清自己觉得还不错,举起来好好看了看。
槅扇一响,珠珠的一双小脚嗒嗒跑进来。
“有大东西!”
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直放光。
“嗯?什么大东西?”
语清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就是这么大的一个东西——” 珠珠说不清楚,拿手直比划,“前面有,咱们去看看吧!”
她说着就去拉柳青的手,使劲把她往外拖。
语清只好放下小绷,同她一起往前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