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延到了府门外的时候, 五爷才刚醒。
这几日都是如此。
自打程四告诉他柳青的事,他心里就像堵了一个大疙瘩,再加上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他和母亲又前路未卜, 便更是烦得食不下咽, 寝不安席。
天蒙蒙亮的时候, 他才终于昏睡过去, 可还没几个时辰, 白亮的天光又钻进来, 把他照醒了。
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见槅扇上有个又大又清晰的人影晃来晃去,应当是下人在听他屋里的声音。
“......何事?”他叹了口气。
“爷,刑部的沈大人求见。”
沈延也来凑热闹。
真是嫌他还不够烦。
他心里有几个讨厌的人, 沈延原本排不上, 但随着他对柳青日渐在意, 沈延的排位便不断地往前挪,眼下已经挪到了前几位。
他原想让人轰他走,但转念一想,沈延从未找过他,现在突然来了,莫不是和柳青有关?
沈延被府里的下人请到花厅, 等了好一会, 才见朱洺穿了身道袍, 跻拉着鞋走进来,脸上没什么精神。
“说罢, 找我什么事。”
朱洺径自坐到了圆桌旁, 既不看沈延, 也不请他坐。几个下人鱼贯而入,端了白粥、煎饼和咸菜放到他面前,他便自顾自地吃起来。
“五爷,”沈延向他行了个礼,“柳主事不见了。”
朱洺握调羹的手一滞,猛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柳主事失踪了。”
沈延看着他的眼睛。他这个反应,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能不能一次说清楚?”朱洺把调羹往碗里一扔,“怎么个失踪法?一个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就失踪了?”
他一见沈延这张冰雕的脸就讨厌。他不是也对柳青有那种心思吗,怎么说话还不紧不慢的?他也不着急?
沈延看了看他,他方才话问得急,一粒米还黏在唇边。
他好像真是不知情。
“柳主事之前去了街市......”他便将齐家下人所见告诉了朱洺。
朱洺对柳青显然是有意的,他若是愿意帮着找人,也是好事。
朱洺听他说着,已经气得站起来:“那你还不赶紧让你们衙门的人去找?”居然跑到他这来浪费时辰。
“总要先有个方向,”沈延道,“刑部的人手本就紧缺,且京城偌大,若只是随意将人手散出去,根本起不到作用。”
更何况他被革职的事若是传得快,都不一定能使唤得了衙门的人。
“你要方向你就去找啊,你到爷这......”
朱洺突然一顿,他才发觉沈延好像一直在观察他,目光幽深得像两个无底洞。
“......你居然怀疑是爷干的!”
朱洺觉得沈延一定是脑子坏了。
“小人只是想不出谁还会对柳主事如此,不过既然爷不知情,小人先告退了。”
沈延觉得上次朱洺能那样对柳青,当街掳人也只是一步之遥。不过他也没工夫解释,看朱洺这样子,倒的确不像他做的。
朱洺鼻子里哼了声:“亏你想得出,爷算是知道你们刑部哪来那么多悬案了,”他抬手点了院子里几个小厮,“你们几个,再多带上几个人......”
他原想让人出去找,却突然想到,若说有谁会对柳青不利,他府里就有这么个人。
“五爷可是想到了谁?”
沈延敏锐地发现他神色突变。
“......爷怎么知道有谁。”
朱洺搪塞了一句,这事他得先自己弄清楚。院子里的几个小厮跑过来等他吩咐,他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沈延眸光一闪,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人。
他出了府,围着朱洺的府邸转了一圈,见府里能进马车的只有后门。
后门临着一条街,街边有不少摆摊卖东西的。他便找了个卖布鞋的摊主问辰正前后有否见过这府里有马车进出。
“……草民没见过,”那卖鞋的见他穿了身官袍,忙给他行礼,“您也知道吧,这里面住的是位贵人,这位贵人一般都是快到晌午了才出门,没有出来那么早的。今日倒是有辆车进去,不过是半炷香之前,不是辰时。”
“可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帷子?”
“......好像是赭色的,”那人想了想,“小人在这卖货卖久了,这家的车都是一水石青色的帷子,而且又宽又高的,之前进去的这辆车小了不少,帷子也不是一个色,所以小的有印象。”
沈延谢过那人,绕回府正门又往前走,到了巷尾拐角的地方,有十来个骑着马的人向他围拢过来。
为首的那人年过不惑,面白无须,穿了件纻丝便袍,说话的声音比一般男人高了不少。
“哎呀沈大人,您可算是来了,”那人从马上下来,“咱家就没干过这么难干的差事。这不能远又不能近地跟着您,跟做贼似的。”
他身后的几人身形健壮,都穿着劲装,蹀躞上挂着刀,也随他一同下马。
沈延一笑:“崔公公辛苦,这几位军士能否借沈某一用?”他抬手随便指了靠前的几个穿劲装的人。
“这......他们本来就是圣上派来跟着您的,您打算怎么用啊?”
“能否请他们分出一队,守在这府邸周围?”
崔公公很为难:“......他们是护着您去做圣上给你的差事,您却让他们围在五爷府外......这不好吧?”
他们领的这差事还是有些风险的,万一有人在半路上跳出来杀人……他可是还想活命的。
“公公,青天白日的,咱们这差事,余下几个人保护足矣。再说,眼下这光景,圣上说不定也想派人看着五爷,您说是不是?”
崔公公还有些犹豫,沈延便说若事后圣上怪罪,罪过他一人来担,崔公公才勉强答应给他三四个人。
沈延便让这些人埋伏在五爷府邸周围,又嘱咐他们一定看紧了府里的人,若有马车出去,务必紧紧跟着。
“沈大人,咱们快走吧,时辰不早了,可别耽误了圣上的差事。”崔公公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公公说的是,”沈延翻身上马,“咱们现在就去,从黄华坊绕一下。”
“……您还有事啊?”崔公公下巴差点掉下来,“哎呦喂,您这么办皇差的,咱家还是头一回见。”
沈延笑着在马上一揖:“公公,咱们现在绕一绕也好,若是从宫里出来直接去神机营,让有心之人发现,岂不危险?”
崔公公苦笑:“得了,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咱们差事赶紧办完就好。”
沈延到了黄华坊,一进齐家,齐凤山就迎上来。
“......倒也不难查,这一片就一家车马行是用赭色帷子的车,而早上一口气租两辆的就只有那么一拨客人。那车行掌柜的说,他们一共是三人一块去的,有一辆车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还回去了,另一辆现在还没还。因为他们给足了押金,所以掌柜的也不在意……目前就只查到这些......”齐凤山神色凝重。
沈延点点头:“另一辆恐怕就在五爷府里,先生家里如果人手充裕,能否派两个人到那附近守着?”
“自然。”齐凤山一口答应,“还有这个,她早上去玳瑁胡同应该就是去做这么个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交给沈延。
沈延将纸展开,凝眉观瞧。纸上画了个卷云纹的带钩的样式,线条勾描得极细致,下面还标了尺寸,纸的右下角写了一个极隽秀的“柳”字……
昨日嘱咐她留在家,她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今日一早就去了街市。
这东西就这么急着用么?
可仔细看这尺寸,不像是她戴的。
他想起他前日问她,他的生辰她送什么给他,她一时答不出来。
那这玉带钩怕是做给他的吧。
若不是为了这东西,她此时定还舒服无虞地在家里歇着。
他指腹抚了抚那个墨色黯淡的“柳”字,好好地将纸叠回去,贴着胸口塞进怀里。
眼下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反正人现在救不到,那还是先把差事办好。这件差事若是办不好,柳青恐怕永远都救不出来了......
五皇子的府里,空气凝成了团。
朱洺坐在花厅里,面前站着两个小厮。
“爷,自打您上回吩咐了,小的们就一直留意着程四。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小的们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见他和另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一起进了三条街以外的一家车马行,后来就看见他们乘着两辆马车一块出来了。”
“车帷子是什么色?”朱洺蹭地站起来。
“......赭色的。您醒之前,程爷还驾着一辆车回来了,现在就停在马棚外面。”
“......”朱洺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让他滚过来。”
才不一会的功夫,程四就进了花厅。
朱洺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旁站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拿着又长又厚的板子。
“爷。”程四行了个礼,虽然觉得情势不妙,却也还淡定。
“趴下。”
程四一怔:“爷?”
“趴下。”
朱洺清清楚楚地把两个字咬出来。
程四心道不好,却又不敢不从。他想到这或许是因为绑了柳青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露了破绽。他不过是暂时将车行的车停进来,这又不算什么。
“给爷打。”
朱洺咬着牙道。
两个小厮立即上前,抡起了板子就往下拍。
程四又惊又怕,忍着疼直喊爷,朱洺却全无一点反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打。
“使劲打。”
那板子是红木的,密实而硬挺,而且上圆下方,握起来甚是便于使力。两个小厮在主人面前尤其卖力,使出吃奶的劲把板子高高地抡起,狠狠地拍下。
程四虽有些功夫,但毕竟是血肉之身,几板子下去屁股上就开了花。一层肉打烂了,板子再拍下,里面那层肉便也打烂了。
他原还用肘撑着地,“爷”、“爷”地叫着,后来疼得挺不住了,趴在地上哈哧哈哧地喘气,鼻涕口水黏糊糊地淌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