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一会儿,她又翻身起来,走到那张榻前,犹豫了一会儿,帮沉睡的人掖好了被角。
他睡得很安静。被子边缘抵住线条流畅的下颌,一直遮到微微发红的耳廓,长长的睫羽垂着,在下方落了片浅影。
“好吧。”她很小声地说,“这一次真的原谅你了。”
她终于回床上睡下了。
在顾詹事的眼里,皇太子与太子妃吵了一日的架,到了夜里忽然和好了。太子妃被皇太子拉着进了寝殿,关上了殿门,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最后,寝殿里的一盏小灯熄灭了,窗纱黯淡了下来,两人大约同时入睡了。
他微微一笑,深感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民间俗语确有几分道理。
作者有话说:
顾詹事:我磕的cp果然是真的。
第39章 摸头
◎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姜葵在第三日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她是在送往东宫的成摞信件里发现这封信的。祝子安还是与往常一样, 随意地把一张桑皮纸插进一大堆寄来的信件里,简直毫不在意她是否看得到。
信纸正面是那个人神采飞扬的字体:“忙。”
一个字,言简意赅, 仿佛他这些日子里真的十分忙碌。
姜葵轻哼一声, 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烫了烫, 涂鸦般的大小符号渐渐显露了出来。
她把藏在木匣里的那本小书翻出来,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对照着书上的文字与纸上的字符,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祝子安的信。
祝子安回了一封长信。他支持姜葵的大部分猜测, 也判断岐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温亲王谢珩或者皇太子谢康本人, 并认为岐王与白头老翁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但是对于究竟是何人想要在大婚前暗害姜葵这一点, 他回复了一句“此事疑点颇多”,字里行间体现出某种犹疑,似乎认为岐王未必是幕后主使,但白头老翁必定参与其中。
他还详细写了近日来追查白头老翁之事的进展。这名新秀中间人藏得极深, 应当是宫廷中人, 能凭借权势来掩盖行踪。另外, 此人很可能参与了这些日子里南乞北丐之间的械斗冲突, 隐隐试图侵占蒲柳先生的势力范围。
信里,祝子安对白头老翁的敌意极大。姜葵几乎可以想象这个人在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类话时的挑衅神情。
她忽然有点想看一看。
其实书信交流才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相识的八年里,他们总是或隔着信纸、或隔着屏风, 从不相见也从不靠近, 是彼此最为亲切又最为陌生的密友。
上个月以来,两人连续会面了好几回,这反而是一种异常现象。
即便在一月内如此频繁地相处, 他们之间却唯有两次真正的相触, 一次是在马车里她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指, 另一次是在陵寝里他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在大婚后的那个夜晚,两人默契地恢复了彼此间的距离。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像被雨水冲刷洗净了,他们重新变回最重要的挚友与同伴……其实,他们也根本不曾突破过这种关系。
于是,那个“想要见他”的念头只是很快地闪过,被深深埋入不曾明朗的心底。
姜葵收好那封信,捧起一叠整理好的文书,乘小轿前往蓬莱殿见棠贵妃。
她在整理东宫文簿账册时遇到了一些难题,谢无恙在此事上全然不通,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因此她计划向棠贵妃咨询建议。
蓬莱殿内,沉香淡淡,棠贵妃梳了一个慵懒的发髻,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微笑着,可是神色间隐约藏了几分憔悴。
“小姑,”姜葵关切地问,“你近日可好?”
棠贵妃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只是害喜略有些不适,隐瞒怀孕一事实在辛苦。我一时间寻不到信任的御医,能为我调理出合适的去子药。”
姜葵愣了下:“在太医署不是有一位郑太医常为小姑看脉吗?”
棠贵妃轻轻叹息一声:“后来查出,在我的避子汤里做手脚的,正是此人。”
“怎会如此……”
“此人也是无奈,裴太后以他的妻儿性命作为要挟,换一次在御赐汤药里动手的机会。”棠贵妃摇头,“他对不住我,在我怀孕之事上守口如瓶,至今只有我最心腹之人知道我已身怀龙种……趁着无旁人知晓此事,我还来得及去掉这个孩子,挽回局面。”
“然而,”她叹息,“太医署内再无可信之人。”
姜葵想了一想:“小姑,我认识一人,极善医术,或可帮忙调制一份去子药。这样一来,就不用惊动任何宫里人了。”
“你说的是何人?”
“此人姓沈,坊间都唤他沈药师。”
棠贵妃眸光微动,似是忆起了一件往事:“姓沈……十数年前,太医署内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姓沈,名清,字子澹,于八年前致仕离宫,再也没有了消息。小满,你确定此人不参与宫廷之争?”
“江湖规矩,不问来处。”姜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确定他是可信之人。前段日子,他曾医治过我的一位友人。”
“好。”棠贵妃颔首,“那要麻烦这位沈药师了。”
谈完此事,姜葵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向棠贵妃征询管理东宫庶务的建议。棠贵妃一一听完,耐心地指点了她,最后隐隐有些忧心地说:“小满,既然有人能在我的蓬莱殿里动手脚,你是否想过,这些年里,很可能有人在东宫动过手脚?”
姜葵缓缓点头:“我正在暗查此事。小姑是怀疑,谢无恙的病可能是人为?”
“可能。”棠贵妃慢慢道,“皇太子身患寒疾、寿不过二十的传言,始于敬德五年的那场秋日宴。”
“那晚,他在席间失手打翻了酒樽、旋即昏迷不醒多日,此后宫里传言一度沸沸扬扬,圣上压都压不住。”
“自那日之后,太子党势弱,岐王党崛起。储君不能继位的传闻,由是一直传到今天。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岐王党放出来的,一直对此传言半信半疑,如今你既嫁与谢无恙,得到了他对此事的亲口承认……想来,圣上必定早已知道此事为实。”
她叹道:“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圣上愿意培植太子党以制衡岐王党……这样看来,圣上如此信任太子,是因为知道他活不过弱冠,根本不能构成对帝位的威胁。”
“他对亲子,也要如对棋子一般利用么……”她低低地说,思绪渐渐飘远。
“世间真会有注定活不过二十的病么?”姜葵摇头,“我不信。除了地府阎王,谁敢断定他人的死期?”
“况且,这些日子看下来,谢无恙似乎除了嗜睡、咳嗽以外,仅仅是远比常人畏寒而已。我会彻查东宫,查出此病是否人为,然后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棠贵妃似是被她的神气感染了,重又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家小满是小福星,你的夫君定能长命百岁的。你嫁与他这些时日,可还算喜欢他?”
姜葵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另有一事,小姑要同你讲。”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继续道,“距离谢无恙弱冠,粗算尚有两年。眼前的要紧之事,是下月的秋狩。”
“秋狩?”
棠贵妃颔首:“以往,谢无恙多年抱病,秋狩从来不去。但这是一个献功的绝好时机,不可错过。我听闻太史令观日月星辰之变,推测今秋将有白鹿出没。白鹿乃是帝王祥瑞之兆,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献于圣上,能得一份大赏。东宫势弱多年,此为良机,你要敦促谢无恙,今年不可不去。”
姜葵应了她:“好。”
“还有,”棠贵妃迟疑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辞,“我有一句话,须得你帮我传给谢无恙。”
“是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
“请他不要插手。”棠贵妃低声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他不要插手。我在做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
“小姑……你要做什么?”
“别问。”棠贵妃用一根食指抵住她的唇,“你回东宫吧。”
姜葵离开后,棠贵妃在美人榻上坐起来,从掌事女官季英的手中接过一盏镇静心神的淡茶,蹙着眉慢饮起来。
“娘娘,”季英低声道,“长公主三日后便回城了。此外,已经联系上白陵的本家,下月末将送三公子回去。长公子和二公子坚持留在长安,没人劝得动。”
“好。”棠贵妃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这是将军府最后的拼死一搏了。”
沉香的气味从鎏金香炉里一丝一缕地溢出来,逐渐沾染了她的眼角眉间。她的容颜苍然华美,如美人迟暮前最后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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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葵从蓬莱殿出来,恰好遇见谢瑗下学后回宫。
“皇弟妹!”谢瑗快乐地拉了她的手,“婚后生活如何?若是谢无恙欺负了你,皇姐帮你找回场子!”
“他倒是没有欺负我。”姜葵歪着头想了想,“我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谢瑗拍了一下手,笑眯眯的:“不愧是大将军之女。皇弟妹,你现下是东宫的女主人了,可否带皇姐进去摘几个莲蓬?”
两个女孩儿搭乘同一架马车进了东宫,一道前往后殿的荷花池。两人到时,谢无恙正在湖心小亭上抚琴,一身雪白素衣,一件云纹大氅,膝上放了一个小暖炉。
“夫人。”他按止了微颤的弦,起身行礼,“沉璧。”
他的眸光落在两个女孩儿挽在一起的手上,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来。
“好啊谢无恙,怎么不叫皇姐?”谢瑗佯怒道。
“谢沉璧,你只大我一日。”谢无恙叹了口气,“如珩唤你沉璧,我也唤你沉璧,不是一直如此么?”
姜葵逐渐意识到,初识谢瑗那日,谢瑗说谢无恙“须得叫一声皇姐”,还让姜葵“随他”一起叫,原来是随口唬她的。
“你夫人叫我皇姐,你是否应当随她一起叫?”谢瑗拉了拉姜葵,急切道,“皇弟妹,快叫皇姐。”
“皇姐。”姜葵一脸乖巧。
“乖。”谢瑗摸了摸她的头发,转头得意地望向谢无恙,“怎么样?”
谢无恙的眸光落在她摸头发的那只手上,又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轻轻屈了屈,然后低下头,叹了口气:“皇姐。”
“不错。”谢瑗满意地点头,“以后你都应当随你夫人。”
她继续道:“你宫里可还有莲蓬?你夫人应了我,带我来摘莲蓬。”
“没有了。”谢无恙摇头。
谢瑗不信。于是谢无恙拢了拢大氅,手捧着暖炉,领着两人在荷花池畔走了一圈。
秋意渐浓,荷花池上,菱荷枯折,落叶翻卷,金鱼点水,波光粼粼。阳光从天边泻落下来,勾勒出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像洒了一层暖金的边。
池里确实没有莲蓬了。谢瑗失望地走后,谢无恙忽然拉起姜葵走回湖心小亭,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莲子。
“谢无恙,你——”姜葵瞪着他。
“噤声。”他立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间,“谢沉璧还未走远。”
他的眼神里有一瞬的狡黠笑意,很快地消失不见。
姜葵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无法抵御独享新鲜莲子的诱惑,于是默默从锦囊里倒出莲子,摊开在手掌心,一颗一颗地吃起来。
吃了一阵,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向谢无恙传话:“谢无恙,我小姑让我对你说,不要插手。”
谢无恙怔了一下:“不要插手?”
“她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你不要插手。”姜葵望着他,“你知道此话何解吗?”
谢无恙敛神思索了一阵,依旧茫然摇头:“不知。”
“好吧。”姜葵低下头继续吃莲子,“我还以为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