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店小二的工作并不困难,但也着实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光说擦桌收盘,一天就不知来来回回跑了多少遍,跑的她两腿都酸疼的不得了,可却又不敢有半句怨言。
今儿是个天气还算晴朗的日子,几日未露脸的灿阳破云而出,碎云里透着抹长月未见的湛蓝,客栈外头那砖地石片上的几层薄雪竟也有了融化之意,冰滑一片。
经过掌柜的一番解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里是唯一离城门最近的一间客栈,因此住店的旅人们大多是来内城做生意的商贾之人。
午时是客栈里最为热闹的时辰,许是这儿在吃食上也实属当地拔尖儿的地方,所以无论是否住店的客人们皆闻香而来,笑顏落座。
前厅顿时一阵人满为患,人声鼎沸。
「小二!来壶好酒!」一阵浑厚的叫声响了起来,此喊正是来自靠窗桌旁的几位男子,身上皆着锦缎华贵之袍,看那样子的穿着打扮,不难看出他们的身份显然是居于一般凡夫俗子之上的。
「好的。」孟莲笑容可掬的应了一声,顺手从里堂中端出几壶酒,外加几碟喝酒的小碟子。
几个男子看了看端来酒菜的孟莲,笑着挑起了眉,「这位姑娘看上去有些眼生,可是新来的?」
「大人果然眼利,小女的确是新来的。」孟莲估摸着这些富贵之人应该都比较喜欢听好听话,于是便顺了他们的意,笑着回道。
闻言,几位男子果然面露高兴之色,接过那酒继续道,「嘴还挺甜的,我说掌柜呀,你动作还可真快。」
「好说好说。」坐在柜檯里写帐本的素衣男子抬起了头,朝这边望了过来,脸上温润一笑,然后才转向孟莲解释道,「这几位爷是当地富贵显赫的大商人,也是小店的常客,你可要好好招待招待。」
孟莲点点头表示受教,然后温温婉婉的低了低身子,「见过各位大人。」
此举果然大大讨了那几位男子的欢欣,只见他们笑的越发的开,朝掌柜讚赏了她几声之后,便又加点了几分小菜。
笑着和那几位大人抬槓几句后,她便也收拾了一下周身的碗筷,把它们端回了里堂去。
推开两扇木门板,她一把将所有碗盘全放了下来,然后抹了一把额前的热汗。
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忙碌呢。
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珠,然后牵起一抹笑来。
虽然辛苦,但总有股脚踏实际之感,要是师傅见了,定会好好讚许她一番的。
思及此,脸上的笑意又不自觉的扩大了些,她甩了甩擦桌的抹布,正当她要走回前厅之时,眼角不经意的偏见正在外头砍柴的板儿。
孟莲抬脚走了出去,冬日少有的艳阳洒了她一身,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怎么出来了?」板儿一见是她,便笑着放下手边的铁斧,拿着备好的巾子擦了擦汗珠。
「瞧你怎么买完货后就不见人影,原来是在砍柴。」孟莲耸耸肩膀,也笑着走到了他身旁,坐到一边的矮石上。
她看了看一旁被砍的乾净俐落的木柴堆,再看看板儿裸露的手臂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抿了抿脣角。
「还好你肯留下来帮忙,本来客栈里的所有杂事都是我在扛,可累死人了。」板儿从一旁的地上拿了一把破旧的竹扇,猛力搧了搧。
看着他在这大雪天里搧扇子的模样,孟莲咬脣笑了笑,「客栈里一直都只有你和掌柜二人么?」
「是呀,来这儿那么些日子,都只有我们两人。」板儿边说边踢了踢脚边的木屑。
「谁是你们的主子呀?」她又问道。
听她这么一问,板儿悄悄话一般的挨近她的耳侧,轻声道,「我来这里这么些年,从未瞧过开这间客栈的老闆,只知道他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还是个王爷。」
闻言,孟莲愣了愣,脑中一时闪过那些拥有赤牌的店家店主。
困难的嚥了口唾沫,她抓紧了裙摆,试着挤出一点声音,「你们…你们有赤牌么?」
不料板儿一听,眨了眨眼睛,「赤牌?那是什么?」
听他这么回答,心中一下子便放松了下来,她笑了笑,「没什么,当我说糊涂话。」
板儿却皱紧了眉头,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这要开口问话之时,熟悉的语调却从后方传了过来。
「我说怎么从刚刚开始就不见你们人影,敢情是在这儿偷懒?」
两人愣愣的转过头,只见身穿一袭素衣的掌柜大人正椅在后院的木门上,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润可人的笑。
「掌…掌柜莫要误会,我只是瞧板儿在这里砍柴砍的辛苦……」孟莲连忙站起身要解释,却见掌柜只是朝她笑了笑,颇有些无奈之意。
「罢了,看在你今日还算卖力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回。」素衣男子也走了出来,停至两人身旁,手上还拿了一个竹篮子,也撩袍坐了下来。
孟莲见他面无责怪之色,顿时松了口气,视线也朝那竹篮子上绕,「这是?」
他只是笑儿不答,掀开了竹篮上的盖子,只见里头放了两三个白馒头,他伸手取了一个递到她面前,「饿了吧?」
她怔怔的看向递到自己面前的白馒头,伸手接了下来,握在掌心里,还是温热的。
「多谢掌柜。」板儿许是早已习惯了似的,十分自动自发的从里头拿了另外一个,笑着把它塞了满口。
「别贪吃,待会儿还有得忙。」掌柜也笑着敲了一下板儿的脑门心,无奈的嘱咐道。
看着眼前的景象,竟是说不出来的和乐融融,孟莲无声的勾了勾脣,也跟着吃下手里白胖胖的馒头。
***
隔日,好天气依然持续着,客栈前院的积雪石板地上已是融化的差不多。
几声鸟儿的啁啾环绕于耳,虽是冬日,却带着说不出的春意盎然。
大清早,客栈还不到人群眾多的巔峰时期,只三两个客人坐在前厅里用着早膳。
板儿在灶房里忙着,掌柜依然坐在柜檯后方打点着帐数,而孟莲则是一如往常的收拾兼送菜。
「欸,听说了么,最近严家王爷要娶亲了呢。」几个坐在桌上吃食的客人间聊了起来。
这句话刚巧不巧就落到了正收拾碗盘的孟莲耳里,让她稍稍顿了一顿。
「当然听说了!单说严家这等地位的王府,娶亲这种事怎么能不晓得?」一旁的男子跟着接话道。
「就是就是,到时候肯定是声势浩大的举行唄,真不知是哪家姑娘得了这彩头?」
那男子听了,拍了那方才说话的人一下,激动道,「这街头巷尾恐怕只有你还不知晓是谁,严家王爷要娶的姑娘自然是要门当户对才够格,不是崔家千金又是谁?」
话音一落,孟莲手中端着的碗盘便散落了一地,刺耳的破碎声划破了耳膜。
前厅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几位男子也没了声音,皆探过头来,想瞧瞧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掌柜站了起来,吩咐板儿过来收拾,然后才对着客人抱歉的笑了笑,「打扰了各位大人,真是对不住。」
那几位客人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地上的杂乱,说了几声「不妨」之后便又继续高谈阔论。
待前厅里又恢復了人声,掌柜这才走了过来,低声的朝孟莲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请掌柜责罚。」她怔怔的看着掌柜面露担心的表情,张口欲言,可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咬着唇角,低头说道。
掌柜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罢了,没人受伤就好。」。
待他走远,孟莲便有些无力的蹲了下来,任由洒了一地的污渍沾染她的裙袍。
「孟莲?怎么了?不舒服么?」一旁的板儿看她惨白了一张脸,有些紧张的问道。
「没事。」她吸了口气,有气无力的弯了弯嘴角,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哭。
午后,过了客栈里的忙碌尖峰时刻,孟莲已是身心俱疲。
此刻的她正坐在外头的一处染雪绿荫下,仰首望天,灿阳透过几片绿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洒下金光点点。
脑子像是被麻绳缠绕了一般,乱糟糟的一片,全然无法思考。
她到底是在心烦些什么呢?
明明都已下定决心要拋开过去的一切了,可为何她还是如此轻易的被那件事给乱了神智?
知道严玄傲放出了消息,可却没料到连市井百姓都在议论此事。
她不是崔家千金,也不是严玄傲即将娶亲的人。
她只是…只是孟莲而已。
如今她只是梅岭客栈的一份子,有个温和的掌柜,和一个待她极好的板儿,如此,便已足够了。
是苍天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她若不再好好把握,岂不是枉费了老天一番美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吸进了阳光的温暖和些许冰雪的凉意,嘴角不自觉的漾起一抹笑来。
「孟莲!」板儿的声音传了出来,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板儿正急急忙忙的朝她跑来。
「什么事这样急?」孟莲好笑的站起了身,拍了拍裙上的雪渍。
「掌柜要我们快些过去。」板儿有些急喘喘的说道,然后压低了声线,「听说是老闆来了。」
闻言,孟莲愣了一愣,板儿昨日才说过他待在这客栈这么些年还从未看过这间客栈的主子,怎么就给她这个才来这里打杂一两天的人遇上了?
「快些进去吧。」孟莲理了理裙袍,抓着板儿就往屋里走。
进了屋里,两人急忙走至前厅,只见里头安静一片,她稍稍低了低眸子,没马上抬眼去瞧那素未谋面的客栈主子,只是顺了顺气,悄悄瞥向站在一旁的掌柜,只见他亦是垂着眸子,脸上没有往常的笑容,只是神色淡然的站着。
见他这样,孟莲蹙起了眉,不太习惯一向笑的温润的掌柜这副面无表情的脸,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揪紧了裙摆,然后才缓缓的抬眼看向那坐在木桌旁的人。
接着,整个人便猛地怔了住。
寒意侵蚀着身体,一点一点的冻住身心,她只能这么站着,动也动不了。
那袭熟悉的银袍首先映入眼帘,就如记忆中的一样如火如荼,那张熟悉的脸上毫无一丝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那双狭长的凤目里冷凝一片,未存有一丝温度,寒意侵人,可却又似是有火星子在跳跃,擦出点点火光。
只消一对上那双眸子,那双不久前才对她溺满浅浅笑意的眸子,她便觉得遍体生寒。
形状极好的薄唇紧抿着,就如险刃一般,岿然不动。
她从未想过…原来梅岭客栈的主子竟是他……
她怔怔的看着他,张了张口,感觉喉间是前所未有的乾涩。
「严…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