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何讲也是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看着甄不移这般烦恼,危漠崖自己也说不上好受,此时只能默默给他杯中斟酒。
“不就是养个孩子吗,头疼成这副样子。我们小时候,不也是打打闹闹,该练功时练功,该写字时写字,吃饱穿暖就成,不也过得不错?怎么到了这亢家里头,乱七八糟的规矩就这么多了?”甄不移很是不耐烦。
危漠崖偷笑了,道:“谁让你非要娶个,不对,嫁个王爷呢?”
甄不移苦涩地看他一眼,道:“唉,本来小哲这个闲散王爷做得也是挺逍遥的,他自己也无甚特别惊天动地的打算,就是不知为何,自打有了孩子之后,事事都忽然要重新深思熟虑起来了。”
危漠崖歪头想了想,道:“当时云淡怀寒儿的时候,一切兵荒马乱,我们都来不及去雕琢这些事情。但是怀孕之人会多心多疑,这倒确实是无法避免,云淡那会儿都钻牛角尖到去自寻死路了……”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甄大侠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小哲这几日是越来越焦虑,甚至说出‘要是无法给孩儿一条保证康庄的大道做后路,那还不如不要生了’这种话来,我怕他急起来做傻事。”
危漠崖“啧”了一声,也跟着皱起了眉头,道:“那其实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若是将武功传给这个孩子,那还让他姓亢吗?”
“小哲那些皇兄们都是这么想的,可我觉得,若是这孩子算成了亢家人,还让他承我这边的江湖风浪,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甄不移摇了摇头,“我本来也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之事。师门教诲的责任,实在不行另外再收个徒弟,或是传给寒儿我也无所谓。若不是他那几个皇兄非要我们生一个,我根本就不想让小哲冒这个险。”
眼看着所爱之人以身犯险,熬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苦痛,个中滋味的五味杂陈,危漠崖也是懂得的,因此也知道甄不移于此事上,确实是有他自己的委屈。
思量再三,危漠崖仍是道:“你放心吧,你和小王爷的孩子,风月楼不会不管的。当务之急,还是让他在亢家那边有一席之地立足比较重要。毕竟小王爷这幅不问政事的样子,另外那几个王爷又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什么事情都爱来参一脚,确实应当想些法子,以免日后受欺负。”
“来日方长,还可以从长计议,但眼下小哲的状况,我是当真有些担心。”甄不移仍是愁眉深锁,“最近产期也有些近了,他白日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身子难受,心里也难受,我真怕他熬不住。”
危漠崖小声道:“不是我背地里说他闲话,小王爷以往都是娇生惯养着的,这生产之痛,我也觉得他恐怕有得好受,你可得有心理准备。”
甄不移一听这话,更是担心了,连连叹气,又道:“当初就不该放他回京城,藏个严严实实的,管他皇亲国戚千军万马,便是天崩地裂我也不放他走!”
“冷静点,冷静点!”危漠崖看他神色肃穆,咬牙切齿,吓了一跳,“或许也没那么糟糕……不如,改日让云淡带上寒儿来探望他,让他们好好聊聊?”
这听起来倒是个好主意。甄不移眼前一亮。
云淡被危漠崖收入门下不久,甄不移便认识了危漠崖,但机缘巧合之下邂逅亢应哲,却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因此甄不移深信云淡的秉性正直忠诚,而且他是寒儿的生父,寒儿又极博得亢应哲的欢心,如果能由他们父女二人去打消小王爷那点忧虑之心,那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甄不移似乎忘了,云淡那个性子,让他开口说点什么,难啊……
但是主子下令,廿四孝好侍卫云淡尽管对此一头雾水,仍然是听从危漠崖吩咐,带着蒋寒往六王府去了。一听见是去探望“王爷哥哥”,风月楼千金大小姐可兴奋了,甚至不需要爹帮忙就自己套上了小鞋子,摇晃着小脑袋,要梳个好看的辫子去见两个大哥哥。
说起蒋寒对这两个“哥哥”的古怪称呼,其实也有一小段来历。当初蒋寒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危漠崖和云淡都按着辈分,让他称呼亢应哲和甄不移为叔叔。而那段日子,正是小王爷因子嗣之事,被各路皇亲贵戚轮番上阵叨扰得最不胜其烦的时候。小蒋寒奶声奶气的“王爷叔叔”尽管又甜又嗲,但小王爷听着心里可就不舒服了。太后左一句“哲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右一句“生儿育女的事情当然是越早越好”,小王爷心里寻思着,难道现在本王是真的老了么?扭头看看一旁的甄不移,那人是从来不会在乎什么容颜相貌,刀光剑影中闯出自己一片天下的人,肌肤却也不复初识那会儿的紧致了。虽然甄不移在亢应哲心中永远都是最英俊潇洒的大英雄,但岁月不饶人,小王爷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烦躁起来,便无理取闹地用果脯和点心“贿赂”了小蒋寒,非让她喊自己“王爷哥哥”了,听着似乎还挺年轻的。甄不移与他是两口子,自然也是要随着叫的,而危楼主巴不得让小王爷变成自己的“女儿”辈,笑嘻嘻地也没说什么,于是寒儿便就这么顺口地叫下去了。
每次蒋寒都是边甜声喊着“哥哥”,边扑到亢应哲怀里,等着王爷哥哥抱她起来转两个圈,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亢应哲挺着个大肚子,便是想抱她也抱不起来了,见到蒋寒蹦蹦跳跳地过来,也只能缓缓撑着腰蹲下,把孩子搂进怀里亲了亲小脸蛋。
跟在后面的云淡眼疾手快,忙伸手托住亢应哲的手肘,毕恭毕敬地又将人扶了起来,低声道:“寒儿,快扶着王爷。”
“无碍,又不是外人,无需拘谨这些。”见到蒋寒有些怯怯地望着自己的肚子,亢应哲心里无奈,但也只是揉了揉孩子的脑袋。
其实对着云淡那张冰山脸,亢应哲心里情绪一直有些复杂。一方面,他虽然私底下和危漠崖互相打闹到无法无天的地步,但云淡常年就默默站在他主子身后,而且迫于危漠崖可怖的占有欲,几乎是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让他们碰着,他俩可以说是向来毫无交流,实际上了解甚少。可另一方面,云淡与危漠崖之间的多年苦恋,他也是亲眼见证着的,对于这个俊美又强大,深情而隐忍的男子,亢应哲心中总有几分怜惜和敬佩。但眼下面对面相对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寒儿来了?”甄不移此时碰巧救场般的进来了,见了蒋寒也是眉开眼笑,又指了指凳子道,“云淡,坐吧,不必拘束。”
“王妃”都开口了,云淡便牵着蒋寒坐下了。
蒋寒却不安分,凑到了亢应哲跟前,小脑袋冲着亢应哲的肚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弟弟……?”
亢应哲笑着抚了抚腹中隆起的一团柔软,道:“现在还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如果是弟弟就好了,”蒋寒笑得大眼睛眯成两道弯月,“我带弟弟去爬树!”
“你小姑娘家家,竟然喜欢爬树?”亢应哲略有些惊讶,“你还这么小,能爬树吗?”
“我不能爬,但是爹爹能爬!”蒋寒嗲声笑起来,“爹爹爬树上,给我摘果果!”
甄不移和亢应哲闻声,便都望向云淡。
云淡却是微微低了头,轻声道:“寒儿说的是楼主。”
想象了一下危大楼主一把年纪,替女儿上树摘果的模样,甄大侠和小王爷同时“噗嗤”一声笑了。
“蝴蝶!蝴蝶!”忽而窗外飞进来一只小粉蝶,扑棱扑棱翅膀落在窗台上。蒋寒眼尖,瞧见了稀奇玩意儿,孩子好奇心性一上来,便什么也顾不得地跑到窗边,踮着脚想去扑那只又往外飞去的小蝴蝶了。
甄不移笑着道:“爹爹给你摘果子,那不如我给你扑个蝴蝶玩玩?等你回家,就能跟你爹炫耀去了。”说着便一把抱起小蒋寒,一大一小往院子里追蝴蝶去了,显然是想让云淡与亢应哲私下聊聊。
见他们远去,云淡自然是不会主动发话的,仍然正襟危坐着。小王爷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两杯暖茶入肚,终于还是将话匣子开了一条小缝,开口音量极细:“那个……痛吗?”
云淡闻言愣了,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是说生孩子……”小王爷支支吾吾地,“痛吗?”
云淡想了想,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有多痛?”亢应哲又问。
云淡又想了想,答道:“大概会是六王爷这辈子经历过最痛的那种痛。”
小王爷脸上的表情惊恐地凝固了。他不明白,这么恐怖的话,为什么云淡说出来的时候表情还是一片平静。
云淡见他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又安慰道:“不过以王爷的洪福齐天,还有三王妃的悉心照料,相信王爷能够顺利渡过难关的。据说太医院那边似乎有些不传出宫外的妙方,可以辅助王爷?王爷身子与在下这等粗人不同,切不可只听在下一家之言。”
亢应哲仍是苦着脸,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又转问道:“你在生寒儿之前,有没有担心过如何照料孩子的问题?”
云淡眨眨眼,使劲回忆了一下,略有些尴尬答道:“这个……寒儿出生之前,楼主和我都没有打算过此事,因此未曾有过考虑。”
“你就没有想过,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危漠崖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以后要教给孩子什么功夫?怎么才能让这个孩子接手风月楼?这些你都没有担心过吗?”亢应哲很是不解。
云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半晌,才答道:“……在下一直认为,不论男女,这孩子都是楼主的骨肉,一切都应当听从楼主的安排。”
亢应哲也料到会是这个答案,不然他也不是云淡了。他半是无奈半是羡慕道:“这么想来,你们的日子过得或许还比本王舒坦些。”
“王爷此言……差矣。”云淡犹豫片刻,忽地摆正了神色,“虽则在生下寒儿之前,在下不敢私下过多打算,但寒儿出生以后,我是有过忧虑的。毕竟是个生命,托老天洪福,因着我们的私欲,让她来到人世间,为人父母究竟该如何自处,
在下与眼下的王爷是一般困惑的心思。”
“那后来,你是如何打算的?”小王爷急切地问道。
“毋须打算,”云淡的神色忽然又有些柔和,“因为寒儿的爹是风月楼楼主,即使他从未筹谋过生儿育女之事,但自我第一眼见到楼主,便知道他是个运筹帷幄,志在必得之人,他能治服风月楼,能威震江湖,能做成所有他想要做之事,那他必定就会是我孩儿的好父亲。”云淡的目光稍稍移向窗外,望着那正让蒋寒骑在他肩上,欢快地扑着蝴蝶的甄不移,“不知王爷是否亦有同感?”
亢应哲随他目光看去,看见那个挥剑一斩便能翻覆整个江湖,仁义之心与绝世武功并握,即便时光飞逝,待他也一如在街上捡回来那日如初的大英雄,如今正带着个小娃娃在这王府宫墙之内,不见剑锋杀气,只有和睦的暖意。
“你说得对,本王孩儿的父亲是他,我又何须担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