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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翠湖育幼院已匆匆五个月,二十五位院童的衣服都由我细心缝製、清洗和修补,不知不觉中我已深深爱上他们,融入他们的生活;他们也在我手中一寸一寸长大。我帮莉慧放下裙襬,帮天心补上相同顏色的纽扣,替志豪─小儿痲痺患者─垫高左脚鞋跟,还帮小文在她喜爱的小洋装上钉了一朵布玫瑰以掩盖不小心勾破的小洞。
    志豪的自卑感很重,他经常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但对韩少威却出奇的多话、亲暱。每次少威来一定等志豪放学─国小一年级,然后带他出去散步,一出去就是一、二个小时才回来。
    平常志豪和我最亲近,他告诉我:「我们两个是院里的两个假哑巴,一样只把话向心里说,不对别人开口。」他偶而会提到少威,他教他数学、英文,还说:「少威叔叔陪我作功课时,常呆呆望着天花板;好几次还等我叫他,他才回神。」
    我想起阿定说他遭遇不好,什么事会让这个有钱的富少爷遭遇不好呢?我开始对这怪人起了好奇心。
    翠湖的蔬果大都是韩少威亲自送来的,从上次斗嘴后,我都尽可能避开他。今天是他送蔬果来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在他来的时候正巧走出工作室。
    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问我:「想不想去翠湖走走?」
    我尷尬地说:「你不是在等志豪放学吗?」
    「去走走回来还很早。」
    我知道他口中的翠湖就是寒潭,它的确吸引我,只是我还没理清楚他的情绪前,就跟着他去翠湖好吗?
    他静静地等我回答。
    他不理性的霸道和快速袭涌的哀愁,实在让我对他的过去太感兴趣了;基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好奇心,自己竟然不自主地点了头。
    第三次上翠湖,由迷糊、不情愿到好奇、欢喜,这条路走来愉快了许多。
    习惯地坐在石阶上,看小潭的飞泉奔流,波涛盪漾,以及大潭的寧静,翠湖总是替人道尽人生的起落与平淡。
    韩少威检捡起小石子,用力丢飞出去,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五下,然后沉入水中;有时还可以连跳九下才入水,他孩子气的欢呼,冷峻和霸道好像完全跟他沾不上边。
    我在心里帮跳跃的石子数数,我也打从心底高兴起来,不觉跟着他欢呼,同样情绪的欢呼,让我们之间的不愉快就这样云散烟消。
    他问我:「愿意去竹屋吗?」他诚恳地邀请我。
    定叔下山和家人餐叙,果园的工人也还忙着;竹屋只有我们两个。他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麵,又烤了两隻鸡腿。刚吃饱放下筷子,就见果园的老李匆匆跑来,他们说了一会话,少威向我致歉,立刻随老李出去。我收拾好碗筷,独自走回翠湖。天气已凉,只见湖畔绿叶扶疏,少见玫瑰娇容。
    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平台,忽然瞥见吟翔出现在平台上,我连忙躲进石阶后树丛旁的山坳,等吟翔下石阶,转进竹林,我赶紧下山回育幼院。
    在回家的田间小径上,远远就看见志豪四处张望,他一见到我,急着奔了过来说:「宋太太在跟院长说话,她提到你,也埋怨你。」我牵着他回到育幼院,在进门口就听到院长说:「她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每天只是默默的工作,工作累了就自己回房休息。院童中除了志豪外,她也很少跟其他说话,即便是我,也难得跟她说上一两句话。」
    玉綺说:「她就是会装,宋经理的心全栓在她身上,最近老说要到这里来看院童,分明是想私会她,院长,你能不能把她赶走?」
    「宋太太,宋经理来看院童都是你们一家人一起来,而且淑仪几乎没和你们照过面,如何私会?我不懂。如果在五个月前,你的提意我会考虑,但现在,不可能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连你也被她迷惑了?你不怕我断了你们这家育幼院的经济来源吗?」
    院长意正辞严地说:「育幼院已经立案成立,你接济不接济,我都得想办法撑下去,何况还有韩老闆。当初是宋经理要求我收容她,现在她在育幼院工作得好好的,院童们都需要她的时候,你却要我把她赶走,你教我们这些院童怎么办?而且,韩老闆再三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她,不可以让她再受到一点点刺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你有意见,你去找韩老闆谈好了,请你不要为难我。」
    「这些臭男人为什么每个都对她那么好?既然育幼院不顾我断了经济来源也要收留她,我只好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到时候,你别怪我没事先告知你,后果自行负责。」
    院长没回答。
    玉綺盛怒地问:「你告诉我,宋经理人在那里?」
    「我没看见宋经理来。」
    「我不信。」
    「你信不信没关係,我没骗你的必要。」
    「那江淑仪呢?你总可以叫她出来见我吧!」
    「韩老闆请她去翠湖。」
    「一个永远做着不醒梦的女人,值得这么多人为她花心思吗?我到果园去,看她是不是跟韩少威在一起,要是让我逮到她是跟吟翔在一起,非给她点顏色看不可。」
    沉玉綺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我拉着志豪退到墙后,等她走远了,我们才进门。
    「你不在翠湖?」院长一脸惊讶。
    「我看见宋经理上山,躲过他后就赶紧下山回来。」我严肃地说:「院长,宋太太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能跟你谈谈吗?」
    她点头,说:「志豪,你去教室做功课。」她带我到她的办公室,说:「你想跟我谈什么都行,如果是谈去留的问题,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给院童们缝衣、修补对我们三个女人来说都太辛苦了,而你却非常容易就做好。」
    好感激她说的话,泪眼模糊中的院长是一个白发苍苍、意志坚强的老太太,我知道提议离开是不会被接受,而且如果真要离开,人海茫茫,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那里?更重要的是,我已经走出心中的障蔽,我知道凡事不能再以逃避的方式来处理,我必须勇敢面对问题,诚肯、理性地解决问题。
    「我跟你母亲一样也叫你阿淑,可以吗?」我点头,她说:「我孤零零一个老太婆,没儿没女。自从你来到育幼院,我开始有一种感觉,你好像是上帝派来恩赐给我的亲人。」她停了一下,说:「我的女儿在八岁时,就蒙主召唤回到上帝身边,我把全部的爱献给院童,也是上帝对我最好的眷顾,但在心灵深处,总是有那么一点空虚,那是大爱无法填补的部份。你愿意做我的女儿,慰藉我晚年的寂寞吗?」
    看到她红了眼眶,渴望亲情的表情,我拋开迟疑,走到她面前,当她张开双臂时,我情不自禁投入她的怀抱,两人不觉相拥而泣。
    从爸中风以来,我一直扮演一个照顾人、承受别人痛苦的角色;而爸走后,我更须为年老的母亲承担她的哀愁,除了默默的认命外,只在吟翔肩头哭诉过,但那究竟不够痛快。现在,我才真的驶进停泊港,好久好久,我都不愿离开她的怀抱。
    「阿淑,以后就喊我乾妈。」她拿出手帕为我擦眼泪,她说:「我结婚很早,丈夫也走得早,唯一的一个女儿,不久也跟着他走了。我把丈夫留给我的钱,收容了几个孤儿。后来因病住进医院,在那里认识了韩老闆,当时他还是个实习大夫,二话不说就找人帮我照顾孩子们。后来他和我连络,说要买果园,正好翠湖的主人託我替他找顾买主,于是他就搬到翠湖来。」
    一提到韩少威,我的脑筋忽然灵转,从医生到果园,我想这和他不好的遭遇一定有关。于是我岔开她的话题,说:「他为什么不当医生了?」
    「他一直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没问。他发现我收容的孤儿、弃婴越来越多,财力也渐渐吃紧,他主动出地出资,又找宋经理一起来帮我盖了这座翠湖育幼院。」
    「院长。」
    「忘了,要喊我乾妈。」
    「乾妈,您的身世坎坷,但意志坚定,真的值得我学习。而且,不管你遇到多困难的事,你都活得很正面,很勇敢,您愿意告诉我方法吗?」
    「那要看你的信念?如果对人、对事都能保持对上帝的承诺,秉持着上帝博爱的心去爱世人,上帝会为你背负一切的痛苦,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承受太大压力。一个人那能挑起太重的担子,只有依属上帝,自然能减轻负担,平稳而踏实的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信佛菩萨,佛菩萨是慈悲的,我也以菩萨之名,为院童服务,只要我尽心尽力,不轻言放弃,也不执着,成败都归于佛菩萨,其他就不必多想。是这样,对吗?」乾妈点点头。我接着说:「宋太太要断绝育幼院的财源,留下我一个人可能会断送二十五口人的生计,值得吗?」
    「母亲会想尽办法去餵饱她的子女,每一个孩子都要照顾,任何一个也不能牺牲。今天,我为了二十五个人而牺牲掉你;明天,我也可能为了一个人而牺牲掉二十五口人。生命各自有其价值,我接受你,是尊重你的生命;但我无权代任何一个人的生命做决定,更不能听从恶魔的意志,去断送我女儿的性命。」她接着说:「如果宋经理真的因为他老婆而停止育幼院的财源,还有韩老闆,更重要的是有我们自己。挫折可以来,但不要被它击跨。处理事情的人,怎么可以让事情来折磨我们。四十年前,丈夫和女儿走时,如果我被整跨了,不但不能照顾这些院童,自己还会成为社会的累赘。上帝平等地爱他的子民,所以,用鲜血、用生命去帮助、照顾所有需要被关爱的人。我们虽不如上帝的博爱,但祂的精神是我们永远的支柱。」
    「韩老闆那么可靠吗?」
    「韩老闆和我是忘年之交,我信任他。不过世事难料,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还是得往开处想,靠我们自己养活自己,你不正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来这里吗?如果你又延续过去脆弱的情绪而离开这里,你母亲将会多伤心,叫她去那里找回她心爱的女儿。」
    「我们真的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吗?」
    「我一直有个想法,想把左边那块空地盖成鸡舍,出售鸡和蛋,育幼院的基本开销就有着落。而且人工方面也不用愁,孩子们除了上课和正常作息外,也可以加入帮忙,让他们从小就体验生活也是一件好事。我想我们好好规划一下,韩老闆答应替我们请教专家,那天你去跟他商量一下,一定要用最新最优良的饲养方法,保全人畜的健康。」
    「我可以投资吗?我把泰山的房子卖掉,全部的钱投资到养鸡场,这样就不用怕育幼院没有基本经济来源了。」
    「看你兴奋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讲定了。」
    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谈话,我不但多了一个乾妈,而且要开始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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