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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传过旨,两家婚讯几乎在一炷香里传遍洛阳。
    金钉朱门中,没人不在议论周若拂与袁直这场婚事。比起袁家气急败坏,匆匆打发人去练武场召回袁直,周家这头显得安静许多。
    周进一言不发,眉头对着眉头。
    后院也罕见响起周若兰的声音。
    “阿拂,你到底还想瞒姐姐到什么时候?”
    她靠着床栏,一眼垂泪,“你日日与我同睡,前些时候脖子上的伤我不问,春兰我也不问,你就以为我通通不知晓吗?袁直如此蛮横,动辄拳脚,你不能嫁他!”
    若拂坐在床沿乖乖听着,乍见姐姐掉眼泪,心像浸泡在醋池子里,快酸倒了。
    她眼酸,拉住姐姐的手,手指一根根往姐姐指缝里钻。
    才要开口,被一旁傻姑抢白。
    “嘿嘿嘿嘿嘿,大小姐退了大公子的亲,二小姐又要嫁二公子,你们捉对着呢。”傻笑着,左右两手拇指食指捏住,指尖不断互啄,“周家的小姐,嘿嘿嘿,专配袁家的郎。”
    “要死要死,这话哪个混账教你说的!”
    “傻姑,不说这个,领你吃糖去。”
    春兰与瘦婢女忙走过去,一人一条胳膊,把傻姑架走。
    一听说有糖吃,傻姑呵呵乐。
    周若兰乳母只有这一女儿,死前托孤,周家不嫌傻姑笨,一直养在家里,从不指望她做什么活。周若兰心善也比常人有耐性,从小教傻姑识字,到如今傻姑能说也能看,从前在豫州,人人都当奇事一桩。
    “姐姐,没事的,婚事是我所愿。”
    屋里没人,只剩下姐妹俩,若拂挨近姐姐,“真的,是我去求公主说动陛下。”
    周若兰愣怔。
    “阿拂,你去求公主殿下?”
    “是。”
    “可在那日之前,你从未见过袁直,阿拂,为何?”
    若拂不愿对姐姐撒谎,“那日龙泉寺,姓袁的错把我认成阿姐,言语不善,我深恶他。”
    周若兰更不明白了。
    她本以为袁直形貌不俗,阿拂喜好特别,一时间少女情动才去求福康公主说动天子赐婚。可她话里话外,直称“姓袁的”,不像对袁直有情的样子。
    既然深恶,何必嫁给他?
    莫非是什么新奇的报复法子?
    她呆呆看着若拂。
    “总归嫁不成的。”若拂说着,凑近姐姐耳边,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说了一段话。
    姐姐起初发愣,领悟过来之后,扶住若拂肩头,拉开些距离,眼神惊惶盯着她。
    若拂含笑,对她点点头。
    *
    袁府接旨案台还没撤走。
    袁直从祖母院里出来,瞥见案上没燃尽的几柱香,眯了眯鹰隼似的眸子。他匆忙从练武场赶回,身上劲装未除,阔臂蜂腰,辰光照耀下,正是一个青年武将最英武勃发的姿仪。
    祖母要他修书一封送去汝南。
    汝南王非但是天子叔叔,更是灭曹首功贵戚,手握重兵。汝南王一句话,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也得追回来。
    祖母及几位姑母都对赐婚不满。
    一致以为周家女儿配不上他。
    况且有周若兰的丑事在前,二姑母话说得更直:“说是只有周若兰一个遭难,谁又知道,她们俩姐妹未必不是一道去的庵堂。小门户眼皮轻,舍一个保一个也是有的。就算她周若拂身子干净,吾家二郎人品出众,岂能娶寒门女儿,以后叫儿郎脸面往哪里搁?二郎屋里的二等丫头也比她周若拂强。”
    周……若拂。
    听到这个名字,袁直止不住额角抽疼。
    一连十来日梦见此女,起初是噩梦险境,她总站在梦中最显眼处,还是那身貂斗篷,粉裙裾,清丽温婉做着壁上观,有如神女下降凡间,只是在看众生疾苦里的一环而已,不悲不喜。
    梦境不祥,袁直并不信梦诏,几回醒来,用冷水抹了把脸,继续睡。
    只是到后来,梦变味了。
    变成只有他与周若拂。
    起初是在刑场,后来在他房中。
    冷眼旁观他苦难的神女被他用蛮力剥了干净,衣裳尽落,露出雪一样白的身躯。
    龙泉寺那日留在手腕的触感被放大到全身,乳酥似的小手,柔软细白的身子,任凭他恣意掠夺,索取,再在花径深处释放。
    做过此梦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山茶承露之姿,日照芙蓉之态。
    他夜夜梦见。
    日日相亲。
    睡前戒备自省,梦里征战挞伐,梦醒懊恼莫名。
    如此反复。
    他像中邪一般。
    这些除了自己,无人知晓。
    也许是太过好奇龙泉寺那日她一副柔弱怕死,可不见落泪的样子,这才入梦。
    况且他正在身强体健的时候,长久在练武场操练,屋里没人伺候疏解,又不屑自渎,如军营士兵所说:男人嘛,攒多了东西难免梦里娶媳妇。
    但梦总归是梦,和旨意落在头顶是两回事。周家女儿,他不想娶。
    袁直站了一会,朗声道:“来人,备马进宫。”
    *
    袁直入宫为的是寻兄长袁聪,商议修书汝南一事。
    不承想,被天子身边王公公遇见,说是天子在御花园捶丸,中郎将既然入宫,不如前去伴驾。这一伴,就是一个时辰。
    等他陪天子用完膳,临近午时才来到含章殿外。
    他照例,先去殿后值房找兄长袁聪,没想却扑了空。殿中无人,兄长惯用的笔墨也不在案,廊上新送的几担上等兽炭排成一行,没人收拾。
    因为兄长喜静的缘故,四下无人,不见两个黄门走动。
    袁直转了一圈,举步行到前头大殿,打算找人打听。
    闲人没见着,透过窗缝,只见一男一女对坐相谈的景象。
    今日天气舒朗,难得晴好。
    殿内窗扇洞开,细尘在光束里轻舞,不敢出声,袁直下意识撇身一藏,透过缝隙窥看二人。他来时兄长才说完一句话,这会子低头在看简。
    案条很长,中间堆满竹简,两人一左一右落座,隔着礼法长河。
    女子也低着头,并不在看简,而是打开帕子,捧起一块很不起眼素饼,小口小口,认认真真吃起来,仿佛珍馐一般。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袁直心说。
    若拂生得白净,认真出神的样子颇有几分幼鹿况味。
    柔柔弱弱,香香软软。
    因而一比,手里的素饼更加面目可憎。
    周家不舍得给女儿吃饭吗?
    别人不清楚袁聪习性,袁直却明白,兄长暗中也看过几眼,只是他细微,不容易被察觉。
    大概也觉她吃得寒酸。
    “珍珠帘子已是公主厚爱,不敢再在吃食上有别诸位大人,更不敢与大人们同吃同坐。素饼很好,不是酥饼不会掉屑,免得脏污竹简。”
    大概在答袁聪之前的问话,顿了顿又问:“袁大人比照过,我所默的《齐论》有疏漏吗?”
    听她说话,袁直又偷望一眼,若拂正两眼放空,说完又开始咀嚼,咀嚼很轻,有几分像泥胎动嘴说话,这呆样看得他一时想笑。
    “女公子所默,一字不差。”
    袁聪珍重地将她所默竹简稍加排列,说罢抬头,看见她呆呆出神的模样,也是一愣,很快低下头。
    若拂默东西用的都是废简,把旧卷拆出来,反一面来用。为了誊录的人好排序,她会在简脚扎个朱红小点,满十一进,换个更大的朱点,这是她自己的习惯,日子一久,含章殿里人人接知。
    袁聪也知道。
    他还知道,有时遇上繁复的字,她会用废简写大一些,方便黄门誊录。她的蔡邕写得好,黄门偷偷捡她用来写繁字的废简,不知做什么用。
    “默写校对耗费心神,素饼终究单薄,天寒,明日女公子还是同众人一块到暖房用饭罢。”
    袁聪看着她的字,温声道。
    “再过几日我就不再来了,用饭小憩太耽搁,离开前小女只想将《齐论》校完,了却心事一件。”
    若拂咽下嘴里饼,公事公办地答,把他的好意完璧归赵。
    袁聪面色微动。
    为何不来?
    他想问,可不能问。
    “前些时候玉佩丢失,那是我娘给我的,多年以来一直不敢离身,所以当时情急,冲撞了袁大人。后来听说,大人回值房后把御赐的砚都摔了,想是我的不是,话说得刺耳,让大人动火。”
    若拂说着,并不看人。
    所以不知道在她一句“多年以来一直不敢离身”之后,袁聪猛地抬头看她,眼底薄雾散去,眸子一缩再缩,几乎快缩成星芒小点。
    殿外袁直从没见过兄长这等神情,长眉不由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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