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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杯黄汤下肚后,荆榛就更是将话题扯得老远,到最后,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星临无可奈何,也不想再多坐浪费时间,正要起身道别,舞台下便传来了主持人的高喊道:
    「各位客倌,接下来是我们柳门竹巷的新人鷺儿,献上『一行白鷺上青天』。」
    话语才落下,一道轻柔的丝竹之音便流了出来,从筛着天光的竹帘里望去,一群身着白衣的女子鱼贯而出扭着水蛇纤腰,挥舞着如云彩般的水袖,随着音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白鷺?
    星临才刚想念着那隻被她救了现在却下落不明的白鹿,这会儿上场献舞的便是白鷺?如此巧合让她充满了好奇心,想仔细将那白鷺看得清晰而回过头去,坐在窗边的梧桐却比她快了一步,猛然将竹帘微掀起一角。
    在王居里是没有这般华丽的舞蹈的,所以星临看得目不转睛,不自觉地将方才的烦恼一股脑儿地拋去。她挨着梧桐的左臂,想睁大双眼看个仔细,但毕竟是隔着一层竹帘,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如果没有这层竹帘就好了。她的心里这么想着,左手也随着这般思绪而朝着竹帘的一角伸了出去,但在剎那间,身后的万里像是拎着小狗似的,将她往回一拉。
    星临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没好气地回头瞪着他并呛道:
    「怎么?连看看也不行?」
    「是不行。」
    「你──」
    之前担心他缺了条手臂而去探望他,又不得不为师父的事而下跪求情,看来是做错了,居然让他能大剌剌地跟她针锋相对了?她对他的好印象终于完全破坏掉,一个激动,口不择言道:
    「烦不烦啦!你又不是我师父!」
    星临用力地想挣脱开他的束缚,但这却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人在危急时,总能灵机一动想出好方法──她出其不意地想将他那顶碍眼的黑纱斗笠给扯下。
    以万里的功力来看,他应该能迅速反应的,但是他的右手正紧抓着星临的后领,左手抓着星临不断挥舞的左手,星临空着的右手就这么突袭而来,黑纱斗笠就这么掉落在桌面上,一头乌黑如夜般的散发从腮边滑落。
    他因为斗笠被扯下的惯性而低下头,长发顺势遮去了他的容貌,怒气却毫无掩饰地从紧抓住星临的手腕上传了过来。
    「啊!痛──」
    星临一声惨痛的惊呼,让一旁的荆榛根本没有心思看舞,手忙脚乱了起来,想伸手去阻止这场荒谬的戏码,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在一旁乾焦急道:
    「喂──护卫大人,你别激动啊!有话好说啊──」
    没有意外,只有颓波忙着大笑,「哈哈哈哈──」
    荆榛更急了,「喂!你不帮忙劝劝就算了,居然还笑?」
    在星临的哀号与荆榛的慌乱中,万里顿时从愤怒中回神过来。他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猛地微抬起头瞪着正前方的荆榛。
    荆榛瞬间感到一阵寒气,不,是杀气,于是正襟危坐,紧闭双唇。颓波当然也感觉到了,不过他无所谓,一如往常地带着笑意。
    趁着他们之间的眼神在默默交流,星临也顾不得之前才很好奇的万里的长相,一边甩着已经瘀青的手腕,一边把握时机地躲到始终不理会他们这场闹剧的梧桐身后,和他一起躲在竹帘后窥视舞台上的动静。
    只见一名身穿贴身纯白舞衣的女子,踩在浮在半空中的薄纱上,有如披上羽衣的嫦娥般飘然起舞。然后在眾仙女的陪衬之下,在舞台中央时而旋转跳跃,时而翻滚扭腰,宛如一群白鷺。
    星临默默地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就算眼前的白鷺真的是白鹿好了,就算牠是难得一眼的奇珍异兽好了,一隻鹿怎能在一夜之间化成人形?她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啊!
    抬头再度望去,一旁的陪衬已经悄悄退去,只剩主舞一人在舞台中央独舞。
    在白日的天光下,她的肌肤雪白透亮,耳后收了几条细细的长辫,玉臂朝天空拋出点缀着嫰绿的白色水袖。她裸足。踝上用红线系着大大小小的铃噹,每踩出一步,就发出脆耳的声响,在有些微凉的秋季里,就像是一条清凉的小溪沁入人心。
    然而,与轻快的舞步相反,那张顶着红妆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意,甚至连忧愁与哀伤都找不到踪影,就像是被人下了符一样,只是个专心跳舞的娃娃,让星临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本已经醉得七八分的荆榛,突然回过神似地抬起头来,凝视了一眼坐在他前方的梧桐后,伸手将竹帘从梧桐手上抖去,并调侃道:
    「我说梧桐,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呢!怎么现在却看傻了眼?」
    被问及的梧桐没有答话,额上的汗珠,却已经滑落到眼角,吃力地眨了几下。
    本来坚持不喝酒的他,也手足无措地端起了眼前的酒杯,在意识到自己就要饮下杯中物时,突然醒过来似的身子一震,将喝酒杯扔回桌面上,洒了一桌的酒。
    正巧,外头的音乐戛然而止,传来了如爆竹般炸开的鼓掌声与吆喝声,再渐渐回归到隔着竹墙的隐约谈笑声,与五人之间的严肃气氛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梧桐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去。
    「嘖,难得跟你吃个饭,怎么说走就走?你旁边还坐个一个公主殿下呢!」
    触及荆榛责难似的厉目,梧桐悄悄望了身旁的星临一眼,几经思索后,又满脸无奈地默默坐下。接下来的神情举止,比方才要更加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
    星临也好不到哪去。她消沉地望着桌上一堆还没动过的菜餚,任旁人怎么唤她,她也听不见似的发着愣。过了许久,在耳边的呼唤才渐渐鑽进她的脑中,将她唤醒。
    「你没事吧?」
    那是身旁的护卫一改方才的失态,尽责而贴心地凑上前的轻声呢喃,但她有那么一瞬间,却觉得那是发自内心的担忧。星临回过神后,将心中的忧愁化为字字句句。
    「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父王说的对,我不该来柳门竹巷的。」
    荆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容易让人察觉的锐利。「怎么会突然这么觉得?你究竟是看见什么了?不就一个舞孃吗?还是说……」
    没等他把话说刚,星临便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舞孃那么美丽、那么灵气,却被现实困住,无法前进,觉得她就跟……那隻被关在铁笼里的白鹿一样,但又不一样。」
    「啊?」
    「虽然我救了白鹿,但难保牠不会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捉住,然后又会像她一样被困在牢笼里……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找牠。」
    听星临的烦恼来自白鹿,荆榛这才松了口气并自得意满地安慰道:「哎呀!没这么容易捉到啦!我们狩猎队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牠团团包围,捉了起来……」
    「你不是喝酒吗?」星临疑问道。
    「啊?」
    「要是碰上了不喝酒的人,一定一下子就会被捉住的。」
    「你……呛我呛够了没?」
    荆榛尷尬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也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喝下去,为了掩饰自己的侷促不安,他往身边的颓波望去。
    颓波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笑容,并带着严肃的表情与语气对星临道:
    「你要担心的人也太多了吧?又是白鹿,又是你师父。别忘了,你还想为了你姊姊去捕青鸟呢!真贪心。」
    他的说法却是星临最不能苟同的,足以让她不假思索便反驳道:「对!我就是贪心!我要我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好好的,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天真是好事,无知却很愚蠢。我真可怜你的师父,教出了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徒弟,以为这世上一定存在着不伤人就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偏偏却又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误伤人性命,让他想偷得浮生半日间,也没办法。」
    「你──说我就说我,干嘛要扯到我师父身上?」
    「为什么不?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了,当初竟然会觉得人类最珍贵的品性是『善良』。呵,善良的确是很不错的品性,但却做不了什么大事,在很多时候反而会成绊脚石,比如,收了一个像自己一样心地善良的徒弟,却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徒弟步入他的后尘……」
    把话说得愈来愈严厉的颓波,瞅了万里一眼,挑衅般道:
    「对吧?护卫大人。」
    本以为会继续闷不吭声的万里,竟开口说了长篇大论。道:
    「善良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公主殿下全身上下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这个。反倒是她师父……既然这么嫌弃她,为何还要收他为徒呢?既然后悔了,为何不将她逐出师门?」
    「你以为他愿意?人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就算是神也要遵守天条。要是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天下岂不大乱?」
    「哼!这话由你来说,还真是怪。最为所欲为的,不就是你吗?」
    「……」
    「而且,有哪个遵守天条的神会一口气把一个国家给毁了?祂是看不到在那个国家里,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吗?」
    「……」
    听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的对话,星临愈发觉得事有蹊蹺,莫非……
    「你们该不会都认识我师父吧?」
    一句疑问,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分的悬疑因子,似乎在等待着最不耐烦的人率性出声。
    「你们知道对不对?」
    他们依然沉默,让星临不自觉地往坏处想。明明就不知荆榛知道,他们却还是保持冷静地看她一个人着急地向荆榛询问师父的下落?觉得在看好戏吗?还是说……
    「该不会是你们其中的谁,捉了我师父吧?」
    荆榛急忙撇清道:「欸欸欸,公主殿下大人,你可别把我扯进去喔!我要找的从来都只有能赚钱的野兽。而且能当你师父的人肯定很厉害,我这爱喝酒的绝对没法子捉住他的啦!」
    颓波也带着些许不悦着神色,轻挑地说道:「你真是三句不离你师父耶!这么想你师父,要不我就大发慈悲做你师父吧!快,叫句『师父』来听听。」
    眼前的那两个人都顾左右而言他,而身旁的两个人,却都默契十足地不说一句话,星临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孤立了。是看她年纪小所以不在乎吗?被看轻的感觉,让气氛充斥着剑拔弩张,并悄悄在无风的初秋时节沸腾。
    当她想再进一步追问时,舞台的方向传来了一句凄厉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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