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已经先我一步转醒,他将我身上的锦被往我身上裹进,支起半个身子问道:“何事?”
门外的人答道:“探子来报,朝廷的军队突然出现在霁岭以北,不出一个时辰就可以抵达霁岭!”
一丝狂傲的笑挂上嘴角,“兵贵神速啊……”
“巫马先生,我们……”
“整装!按照我之前的部署。我马上就过去,让大家不要慌。”
“是!”
渡鸦起身,床边是一套白千萧赠与他的盔甲,黑色的玄铁发出寒冷的光芒。我看着渡鸦精壮的身体将那件沉重的盔甲一件件穿上,再回首时,我竟有些陌生。
暗金色的兜鍪掩住了高悬的发,坚硬的线条下再也没有什么能掩饰锐利眉眼,以往那些被他刻意掩藏在温柔和纯真之下的血性和冰冷一下子暴露出来。
“惊蝶,我送你出城。”他的声音坚硬而沉稳。
晨曦的光辉下,我站立在城楼之上,风吹得我衣袂翩飞,我侧目看一身戎装的他,只见大片金属的流光在甲片的边缘流淌,他的身下是洲禾万千战士,身后策马奔袭的莫家大军。
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神彩,这个人是巫马渡鸦,豊毒第一高手。
“将士们!”那声音似是从丹田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清晰稳重的传到所有的人耳朵中,渡鸦面不改色,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极为简单的,“我是巫马渡鸦,你们的大将白千萧早已远去皇城,去做已经可以逆转战局的大事,到他成功为止,由我率领洲禾城抵御莫家的军队!”
即使这件事在洲禾城里早已是总所周知的事情,底下的士兵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
“白千萧离开之前告诉我,这里绝大多数都来自中原武林,想必我的名字你们也必然听过,若是有人问不服,自然可以上来挑战。”
这句话音一落,城下一片哗然,却是没有一个敢提刀上来挑战的。
“既然没有,”骤然,渡鸦的声音冷下来,“在白千萧回来之前,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号令。我巫马渡鸦是一个对朋友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已对千萧大哥做了许诺,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守住这洲禾。想必众位也知道豊毒山出来的从来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若是能与我共同杀敌的便是我兄弟,若是违抗军令者,我定杀无赦。”
我站在渡鸦的身侧,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冷意,想必城下的将士和我的感受一样,这家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现在你们最好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不再是什么守护边陲的志士,你们和我一样是叛军,我们没有退路,霁岭是我们唯一的防线,若是这里失守的,我们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城下的士兵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都低垂了头。
“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听从我的指挥,死守阵地,直到白千萧给我们带来胜利的转折!”渡鸦的声音不在冷漠,正逐渐变得高涨,“所以,兄弟们!拿起手中保护家人的剑,跟我一起守卫洲禾城!什么皇家军队?徒有虚名而已!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力量!为胜利而战!”
随着渡鸦的演讲,低迷的士气逐渐高涨,我看到了渡鸦满意的微笑。
渡鸦转过身来,带上了我熟悉的神情,他问:“准备好了吗?”
我将包袱向上背了背,朝他点点头。
“迎战!”他对身边的副将扔下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城门下,将士纷纷翻身上马,他们死死的盯着城门外,就在这扇城门外面不远就是莫青舲的军队。
我将身上的包裹在身上系紧,一脚踩在马镫上刚想上马,一个力道改变了我的方向。渡鸦抓着我的衣领向上一提,直接把我拽上了他的马,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我有些脸红,“你这是做什么?”
“你认为凭你可以杀出去吗?”
我张张嘴,愣了两秒反问道:“你是要直接杀出去?外面有数万大军啊!”
渡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我垂头丧气起来,“我以为你会有什么妙计……”
渡鸦挠挠头笑了,“你都想不出什么妙计,我怎么能想出来。”
看着他大黑式的傻笑,我觉得自己被他彻底打败了。
渡鸦作为守方并没有一味的选择固守城池,将我送出城固然是他出兵与莫青舲直接交战的原因之一,我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面对挑战时闪烁的勃勃兴致,我知道他是想与莫青舲一较高下。
守方迎战的有三万人,都是他亲手挑选出来的勇士,渡鸦抱着我打头阵着实有些不伦不类,但是除了他谁还能保证穿越几万大军把我毫发无伤的送出去呢。
渡鸦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他充分发挥了山大王的一向作风,不管你说什么,既然你到了山门底下就先揍你一顿的优良传统,渡鸦丝毫没有理会莫军劝降,直接城门打开,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冲了出去。
莫军到底是正规军队,并没有被渡鸦突然地举动吓到。霎时间,战鼓擂天,旌旗翻飞,杀伐声响彻云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到了,身下战马飞驰,只见渡鸦挽过一个剑花,雪白的光影一闪而过,温热的血星星点点的沾了我们的衣摆和皮肤,生命逝去的的呐喊被厮杀声掩盖,我甚至没来的看清被渡鸦斩于马下之人的容貌。
弥漫了血气的风刮在脸上,我感觉呼吸间都是血的铁锈味,我顾不及寻找军中莫青舲的身影,我只感觉极限的恐惧,我手脚发软,但是抱着我的手像是注了铁水般让我安稳的坐在马上,我惊恐地回头去看他,只觉得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罗刹,我仿佛看到了一尊黑色的罗刹。一把长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剑刃划过之处必有血莲绽放。他只是抿了唇角,连目光都是不卑不亢,仿佛杀戮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径,眼尾处甚至带了一丝让人厌恶的悲悯。我盯着他的瞳仁,那里也是安静的令人恐惧,像是一汪永远不会泛起涟漪的镜湖。
渡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初见他时他智力缺如,像是一只野生的猛兽,危险却纯真,甚至有那么一丝丝的可怜,后来他恢复成了巫马渡鸦,依旧傻乎乎的还爱记仇,从他的影子中依旧能看到大黑的善良单纯,而现在的他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一面,一直被他隐藏在深处的本性,这执掌生死残忍的一面大概是他最不愿意让我看到的部分。我难以想象那日被人辱骂冷眼相待,蹲在药铺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幼犬一般等我来接他的人是眼前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渡鸦眼眸微转,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目光的交汇只是短短一瞬,而我像是被冰冻住了全身,只觉得四肢冰冷。那是一种兽类的目光,不是捕食前的压抑的兽性,而是对猎物好不留情的杀意,一种嗜血的快意。我脑中一片混乱,觉得如坐针毡,仿佛身后的人会将我剥皮剔骨一般。
我不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冲出敌阵的时我竞只觉得摇摇欲坠。身边的三万人勇士,不过只剩下不过三分之一。
渡鸦松开了我,我脑袋空荡荡的,木然的下马,结果将士递过来的马缰,跃上自己的马,始终不敢看他。
“惊蝶。”他唤我的名字,踱着马步走过来。
“我走了啊。”我干巴巴地说。
“惊蝶……”他抬起我的头强迫的让我去看他满是血污的脸。
琥珀色的瞳孔像是被洗净了一般恢复了以往,杀戮之心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从瞳孔的反光我看到了自己与他别无二致的脏兮兮的脸。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一边帮我把脸上的血迹擦干,一边说道:“我以前怕你不要我了,怕你觉得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单纯的大黑,我一直在模仿以前的那个自己。”
这是我从没有听渡鸦讲过的话,我从没想过他会如此顾忌我的感受。
“我五岁父母便教我杀人的技术,十三岁父母死于暗杀任务,我十五岁完成了父母没有完成的那个任务,成为豊毒第一的高手,正是继承豊毒山,直到现在我杀过很多人,甚至已经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了。惊蝶,这也是我。”渡鸦直视我,大声说出憋在心中许久的话,颇有几分拼命三郎的架势,“可是我觉得那样只是在欺骗你。”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大家伙可爱的要命。我抬手伸出指尖抚平他微皱的眉毛,“嗯,我知道了。可是我也杀过人,我知道这是很难受的事情,不要骗自己说得那么轻巧。”我缓缓的笑起来,“大黑,巫马渡鸦,还是什么豊毒第一高手都不重要,你只是你。只有你能给我想要的自由,只有你能把我从重重宫闱中带出来,只有你能带我穿越莫青舲的金戈铁马,只有你而已。”
听到我这番话,渡鸦相当吃惊的样子,摸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带上的笑容有些大黑的味道。
“我走了!”我向他扬起大大的笑容,“我在极北等你!”
“我保证等莫青舲退兵,我定会追上你。”
霁岭边的荒原终于破晓露出第一缕阳光,身后的洲禾刚刚历经一场血战,飞扬的血沫缓缓落下,隐匿在阳光还未照到的地方,要不了多久洲禾城也会重新回到阳光之下。
身下的骏马发出一声鸣叫,似乎在催促我快些启程。最后与渡鸦交换过最后一个眼神。
策马扬鞭,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