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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一刻,暮云千里,一抹残余的橘黄晖光,逐渐归于黯淡的虞渊之中。
    三楼的几个包厢,如今只有北面的安康宛,被提前预订下来安排待客,另一边空空荡荡,寂静得连根针落下来都能听到,喧嚣被完全阻隔,与包场的待遇,其实也大差不差了。
    他俩还没在侍童的岗位上站稳脚跟,把足下那一亩三分地,爱岗敬业地捂出点热乎气,身旁守着的那只宾客电梯,就已经上上下下,运行了好几茬,泛着冷光的轿厢门豁然洞开,像开盲盒似地,陆续运上来一些熟面孔。
    当然,所谓的“熟”,也只针对其中的一人罢了。
    这些刚从医院下班的科室主任,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性掠过了左边面生的小伙子,和蔼地笑着,和厮混熟了的郁昌打了声招呼,多多少少地,也能算作一点,对往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保姆的礼遇。
    上次陪郁昌一同征战的医学部经理,也亦步亦趋地,踩着贵客的麟趾,加入了迎来送往的队伍,一只黑框眼镜,滑溜溜地架在鼻梁上,高度近视的双眼,睁得圆滚滚的,像鱼一样暴突出来,冒着一股异常兴奋的贼光,左右逢源地聊着、侃着,一举突破了以往的陈旧老套,仿佛强行撕开了裹着的一层蛹茧,即将在今晚化蛹成蝶一般,话里话外,都透着掩不住的亢奋与表现欲,飘飘渺渺的视线,时不时地,还会越过瓶底厚的镜片,往电梯的液晶显示屏上,瞥那么一眼,一副闻旨接驾的江南小吏做派,好像在下一秒钟,就要从里面走出一位微服私访的乾隆皇帝似的。
    此情此景,饶是再怎么愚钝如猪的人,也合该反应过来,今晚的宴席,绝不会仅仅地,是为了两个底层员工的蝇头小利之争,而匆匆举办的一次普通会议了。
    郁昌噙着一抹工业流水线的笑容,自觉如同春风般和煦,带着一股倚老卖老的优越感,隐秘地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刘青云,却发现对方嘴角上扬的幅度,竟然与自己分毫不差,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活学活用得肆无忌惮,几乎是一种分明的偷师。
    他心下不免恼怒三分,在暗地里冷冷一嗤,原本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一齐商量打算一番的心思,也立马熄了下去。
    利字当头,先前那点和平的错觉,被冰冷的现实尽数拂去,两人像在暗地里较劲比赛一般,争相在客户与潜在客户面前讨好卖乖,极尽谄媚之能色:一个仗着资历老上三分,攀亲道故、打蛇随棍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三句不离人家的三姑六婆;一个靠着那点还没忘光的学校知识,力求在彼此相见的第一面,就打造出专业的学术精英人设,与医学部经理一唱一和,谈天说地,恨不得把肚里的墨水全部倾倒出来,把在座的各位,从头到脚染得黢黑。
    托这三位的福,搭好的戏台不至冷场,小角色们抹匀脂粉、套上戏服,仿佛拧足发条的滑稽小人,在偌大的包厢里,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地演上了一出开锣戏。
    各位主任围拢在正中央巨大的花梨木餐桌旁,或倚或靠,脱去了工作中的一袭白袍,坐在酸枝雕花椅上,好似一尊尊慈眉善目的弥勒,在暖黄灯光的照耀下,浑身上下,都焕发出一股灿灿的金光——被人捧着、供着、哄着的光。
    他们兴致来了,便偶尔搭上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心不在蔫地,微微发笑着,眼睛仿佛装了磁石,每隔几分钟,就要无可抑制地,往半掩的门外,那只隐隐发出一种有规律的、低沉的嗡嗡声的,正在运作的电梯,隐晦地扫了过去。
    事实上,不论身份,不论年龄,无论他们表面上讨论得多么激烈,亦或交锋得多么认真……每个人的余光,都在有意无意地看向那里,就像一群被内心看不见的引线所操纵的、尘世中的提线木偶。
    他们在说什么?
    孩子的升学考试、临床的作用效果、球赛的押注、最近的天气……
    这群精于世故的人,说着、笑着,刚刚脱口而出的、还没捂热的话,转瞬之间,就被毫不在意地抛于脑后,字字句句,都从口中流畅地吐出,再被顺利地衔接而上,不冷不热,好像吞食尾尖的蝮蛇,在百般聊赖的空旷里,做一场心知肚明的、消磨时间的游戏。
    直到,门外轻微地“叮咚”一声,这些漫长的、无意义的对话,才戛然而止。
    十几只眼睛,终于得以从粘稠的空气中解脱,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齐刷刷地望向电梯口。
    ——铮然一声锣响,红绸幕布迤迤然揭起,压轴戏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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