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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芹带着欧阳回到家门口,那看起来是间中型的台菜海鲜快炒餐厅,里面大约可以有个十桌左右的地方。
    角落靠墙有许多冰柜,冰着各式的饮料和啤酒。
    现在是午休时间,玻璃门关着,铁门则没有拉下来,不过餐厅里面没开灯,只有冰柜透着些灯光。
    艾芹绕往后面巷子走,走到后门,铁製的门角落都生锈了。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往包包里拿出一大串钥匙。
    「原来你每天都带着家里的钥匙!」欧阳说。
    『每天都在想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勇气回家。』艾芹说。
    「那也许会换锁呀!那么多年了!」
    『缺的是那个勇气,并不是这把钥匙。』
    「嗯~」
    艾芹熟练的抓出一根长形的钥匙,插入锁中,锁应声就开了。
    但艾芹却站着,不敢推开门,也不敢做声。
    「还是你要不要先打个电话?说不定他不在,也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之类的。」
    『嗯~~通常这个时间,爸爸在午睡。』
    「那要等他睡醒吗?」
    『我打个电话好了!』
    艾芹还记得家里的电话,用手机拨了号码,不知道想要爸爸接还是不想,又怕他没接,又怕他接了自己说不出话来。
    电话响了大约十声,他们在门外都听得见。
    「喂~~」爸爸疲倦的声音传来。
    艾芹马上哭出来了『爸~~』
    「艾芹?艾芹?你在哪里?」
    『我在楼下。』
    「你上来,你快点上来,我穿个衣服。」爸爸激动的说。
    欧阳搂着艾芹,艾芹告诉他『爸爸叫我上去,我们上去吧!』
    「嗯!」
    她进了后门,里面看起来是个餐厅厨房,经过厨房以后,有一个暗暗的楼梯。
    艾芹带着欧阳上楼。
    同时,艾芹的养父急急忙忙的打开门,从二楼往下走。
    「艾芹!真的是你?」
    欧阳觉得他看起来很面熟,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三人又一起上到二楼。
    二楼似乎没有楼下餐厅那么大,感觉上楼下佔了好几户人家的店面,楼上则只是一个单纯的公寓。
    也许是十年没见的生疏,当初离开又是那样尷尬的局面,父女俩见面,居然满满的情绪,却讲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应该谁招呼谁。
    欧阳先打了招呼「伯父您好!我是欧阳庭修,我跟艾芹交往了一阵子,很高兴认识您。」
    『啊!欧阳先生,请坐请坐!艾芹你也坐!』
    艾芹看了看这个住了十八年的房子,好像跟以前都没什么变,连沙发都是同一套,只是更旧更破了。
    「要喝点什么?欧阳先生!」爸爸说。
    『爸!我来就好,你们聊。』艾芹说。
    艾芹就去厨房准备茶水。
    厨房跟餐厅还有客厅是连在一起的一个大空间,艾芹熟悉地找到杯子和水,也帮爸爸拿了一罐冰台啤。
    「欧阳先生在哪高就啊!」其实爸爸真的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他心里想着的是艾芹这十年来去了哪里,又经歷了些什么,日子过得怎么样,但一切都无法表达出来。
    『我在医院工作,外科。』
    「是医生哪!好好好!」
    艾芹拿来了水和饮料,坐回欧阳旁边,整个人镇定多了。
    『爸!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好!你呢?应该有,还交了个那么优秀的男朋友,爸爸很开心。」爸爸快要哭了。
    「伯父!艾芹是个好女孩,非常会做菜,个性又好,我们准备要结婚了,希望能获得您的祝福。」
    「太好了!太好了!当然祝福!祝福!」爸爸的眼泪滴下来。
    艾芹也哭着『爸!我想去看我妈,你可以告诉我她在哪里吗?』
    爸爸怔住了!「你妈?」
    『不是在疗养院吗?』艾芹问。
    「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就我离开家那天啊!』
    「......」
    『那天!你喝醉了......』
    爸爸头埋在手里,身形像是被刀子切过了一样的生硬。
    『你告诉我,我妈妈为了救你,杀了我亲生父亲。』
    「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些,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所以我离开了这个家......』
    无边的沉默,代替了语言,但是却无法代替心底的那种无奈。
    欧阳大概是旁观者清,他说:「许多事情在当下无法释怀,但是在不同的时空,会有不同的意义,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艾芹说。
    「当时,你爱着爸爸,所以你有罪恶感。现在,爸爸就是爸爸,妈妈就是妈妈,总比我都没有了好啊!」
    『嗯!』艾芹点头。『爸爸!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我已经28了,我能够了解这些事情了!我想去看她!』
    爸爸用桌上厂商送的环装週历,写上地址,撕下来交给艾芹。
    头也无法抬起来看艾芹,眼泪也一直滴下来。
    艾芹跪在爸爸旁边,拥抱着他,连他埋着头的手一起圈在她的手臂里。
    「爸!谢谢你!你照顾我那么多年!也照顾妈妈那么多年!」
    『我没把你照顾好,我......』爸爸泣不成声。『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
    欧阳直觉知道现在他不便在场,便识相地告退。「伯父!你和艾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先下去,你们慢慢聊,很高兴认识您,将来还有得是机会多聊聊。艾芹!我去咖啡厅坐着看书,你找我打手机喔!」
    『......』艾芹点头。
    欧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了那个角度,艾芹的养父长得和她之前的男朋友很像,怪不得艾芹跟他无法媒合,这里面牵扯得实在是太多了。
    欧阳下楼去,听见他关上大门的声音。
    「我是心甘情愿的,你没有强迫我......」艾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说出这些话。
    『我一直回想,我怎么会把你认错,我是喝了不少,但怎么会认错?』
    「因为,那是我要的。」
    『......』
    「那时的我,深深的爱着爸爸你啊!」
    『傻孩子~~』
    「我以为你也爱我,我以为我们会变成情侣,我根本没有反抗你,大概就是这样,你把我认成了妈妈。」
    『我是半醉了,我以为是玉琴,直到醒来,看到血跡,才恍然大悟,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情。』
    「别说了!这件事情,我已经放下了,你没有什么错。」
    『唉!』爸爸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自责,你后来离家出走完全都不联络,我到处找不到你,我知道你一定是生我的气躲我。我自责得几乎活不下去,要不是还要照顾你妈,我真的没有脸活下去。』
    「我不回来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是因为你爱的不是我,是因为我的母亲杀了我的父亲,而且是为了救我爱着的你,我觉得自己满身罪恶。」
    『艾芹!不是这样子的!』
    「我的身上流着杀人兇手的血液,而我还爱上了根本不爱我的人。」
    『艾芹!你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一切跟你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怎样?」
    爸爸点上了菸,陷入回忆里。
    你妈妈很年轻就嫁给你爸爸,他们是高中同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
    后来玉琴应徵到家里厨房来工作,我们渐渐了解,我才知道,你爸爸脾气很不好,经常殴打她。
    我看她常常夏天都穿长袖子,在厨房又热得很,原来是因为要遮住伤痕。
    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当然,也捨不得你妈受这种苦。
    你妈妈当年就像你十八岁时那么纯真可爱,左手拿菜刀,像是仙女棒一样,什么活都能做,渐渐我们相爱了。
    你妈想跟他离婚,他不肯,三番两次到厨房来闹。
    总之,如果不是你爸爸当初这样对她,她其实是不会接受我的。
    有一次你生父又殴打她,她趁机逃离那个家,跑到我这来,我们恩爱的相处了好一阵子,直到你生父又找上门来。
    那时你妈妈已经怀孕了,我一直以为她怀的是我的孩子,她也这样希望。
    你生父来找她,看起来喝醉了,在餐厅大闹,把东西都摔坏了,我都没生气。
    但是他抓着玉琴要打,我当然不让他打,何况玉琴已经有身孕了。
    我和他扭打在一起,他抓着酒瓶子往我头上砸,我满头是血,你妈吓坏了,去厨房拿了菜刀。
    我倒在地上,他要拿椅子砸我,玉琴站在我们中间挡着。
    最后,就发生了悲剧。
    玉琴马上就崩溃了,她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孩子,她无法接受自己杀了人。
    渐渐的她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但最后让她完全无法正常生活的原因,是你的验血报告。
    于是她知道你不是我的小孩,她整个崩溃了。
    当然因为她的精神状态,审判的问题都无所谓了。
    我告诉她,我会把你当成我们的小孩,我会好好抚养你长大。
    但她愈来愈封闭,愈来愈不能自拔,完全失去了神智。
    艾芹!你或许担心着,你的妈妈杀害你的爸爸,也或许今天听到这个故事,你会担心你的生父是个暴力的人。
    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女儿。
    我不能原谅自己当初对你做的事情,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係,但是,自始至终,我只爱玉琴一个人。
    你的名字就是见证,你的名字是『爱琴』,是我爱着玉琴的意思,我是这样提醒我自己的。
    『爸爸!会不会我有一天也会杀人,或是我会发疯,或是我会成为一个暴力的人?』
    「艾芹!你父亲会那样,也是因为他小时候被他的父亲拳脚相向,并不是因为他的血液使然。你在厨房里长大,你的心里充满了爱,你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可是妈妈......』
    「那是个意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爸!其实我这十年,精神状况也有些问题。』
    「不会吧?!」
    『嗯!那天听到你说妈妈杀了爸爸之后,我的身体就有一个很大的裂口,会讲话、会张开、会痛,而且我曾经跟之前男友在一起,完全无法享受那件事情。』
    「孩子!你怎么那么命苦啊!」爸爸拥抱艾芹!
    『直到遇见了庭修,一切渐渐好转,他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给我,我看了一阵子,然后慢慢解决了心理的问题,现在才有办法回家来看你。』
    「那太好了!孩子!你有你的福气!」
    『福气?』
    「你想!如果你在你生父生母的家庭里长大,天天看爸爸打妈妈,你有可能拥有现在的幸福吗?」
    『嗯!』
    「我虽然没钱让你过好日子,但是我真的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在疼的。」
    『我知道!』
    「这些事情那医生都知道吗?」
    『知道!除了你刚刚才讲的部份之外,其他都知道。』
    「那我真的没有脸见他了。」
    『爸!不要再说了!是有点尷尬,但是,就像你说的,你是我的爸爸呀!以后我们都忘了那件事吧!』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看你妈?」
    『等一下就去!』
    「那我也一起去。」
    『今天没订桌?』
    「我现在没那么累啦!请了人帮忙做,我有空去帮点忙就好了,我打个电话交待一下就行。」
    『嗯!那我打给庭修,叫他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去。』
    「好!」
    艾芹让爸爸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坐在后座。
    「欧阳医师!」爸爸说。
    『伯父!叫我庭修就可以了!』
    「庭修!艾芹说你介绍一个心理医生不错,有没有可能,可以帮艾芹的妈妈看一看呢?」
    『伯父!疗养院有他们自己的医疗体系吧!』
    「对!只是,我还抱着些希望啊!」
    『也许,我们找个关係看看有没有认识这边的医生,请我乾妈了解一下伯母的状况。』
    「好好好!这样好!」
    ***
    这份回忆对艾芹来说,同样是份悲伤的记忆。
    她的母亲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可以回覆正常生活的人,她已经进去那个幻想的世界太深了。
    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轮廓和艾芹很相像,但她的样貌已经完全变形,表情木訥而且身体蜷缩,不时的摇晃着。
    从欧阳的表情,艾芹可以知道,这样的状况应该是个单向火车,不可逆的反应。
    妈妈对爸爸有些反应,会让爸爸拥抱,会倚靠在他身上。
    对艾芹和欧阳是完全没有反应,她也不说话。
    艾芹试着跟她说,她是她的女儿,但妈妈一样没反应。
    爸爸忍着泪水,独自担负这种悲痛。
    艾芹心里想着,这世界上,有像立安那样的男人,左拥右抱,乐此不疲。
    长得很相像的两个男人,爸爸却那样专情,连长得很像的另一个女人,他都不要。而拥抱着的这个女人,根本28年无法回应他的爱,他却还是这样深深地投入着,这是什么样的爱情?
    但又有像欧阳这样的,再多的机会他都不要,只要一个他自己选中的,这一个,他会努力的争取,好好的珍惜。
    她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好像站在三角形的三个点上,这三个点形成了一个面,在这个面上,这个薄如纸片的面上,她的人生得以展开。
    人生中的每一个片段,像是用刀子仔细片下来的一段记忆,每一片可以片到多薄多透明,是看自己的功力。
    但是那每一刻的曾经,会不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个大峡谷一般的裂口,则要看自己的造化。
    有的人,像妈妈玉琴,拿刀子划开了自己的先生,他死了,但是伤口却留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能痊癒。
    这个伤口,居然还会跳跃,同时在养父身上种下,註定了养父一生的孤独。
    而这个伤口也在意外之间,跳跃到了自己的身上。
    艾芹比较幸运,她只背了这个伤口十年,找到了解决的力量,获得了爱与理解,脱下了伤口的疼痛和折磨。
    刀子是种有神力的工具,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棒。
    精湛的刀工,我们称作鬼斧神工!
    可以雕刻出美丽的艺术品,可以作成精美的菜餚。
    但,也可能在人的身体上,片下一片一片的心,那心一片一片地被刮起,愈薄就会被片愈多层,痛苦更是绵延不绝。
    决定去看母亲是一件要有勇气的事情,见了母亲之后,还要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才是更需要勇气的事情。
    尤其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艾芹第一次听见母亲说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没有支撑力,听起来像用指甲刮过黑板一样刺耳。
    她对爸爸说:「我今天很乖了!」
    爸爸一听见就哭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许这句话她说了28年也不一定。
    妈妈继续说:「我今天很乖了!可以给我刀子了吗?」
    艾芹看见了,那伤口还在妈妈的身上,从肩膀到骨盆腔斜斜的划出去。
    里面所有的脏器全都在淌血,一个带着这样伤口的人,怎能活得下去?
    但艾芹的心里下了一个决定,不但是她自己与欧阳的这份爱,连带养父和母亲这份未完成的爱,她也要加倍的为他们幸福下去。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个片段,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这一刻,不要有所遗憾!
    她拥抱着欧阳庭修,他的脸上也都是泪。
    这间小室无法让阳光透进来,但是他们俩的心里,非常小心的围住了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放着他们曾经感动过的爱的能量。
    这个能量给了欧阳庭修一份对雕塑的热诚,给了艾芹一份理解的整合,在那冥冥之中,未知的境地里,有灵魂的嚮导,引领着生命的目标,引领这对互相承诺的情侣,找到了彼此。
    谁又不是如此?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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