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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怕是有苦说不出吧?」阿双咬了几下糯米糰子,而后像是忍着苦楚似的低头含着;让人误以为她吃的不是沾着黄豆糖粉的糰子,而是带着微苦的蜂斗菜。
    薰与阿椿,连同有着一双温和眼神的男人,听了这句忽来的感叹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阿双。
    自从过了十月之后,气温明显开始变冷;薰穿起较厚的和服,衬衣也铺了棉,卖水的小贩渐渐没了生意,凉糕与冷麵也乏人问津,倒是澡堂生意火红的很。尤其是傍晚时分,南町里的几间澡堂总是挤满了人,浴池里的水混浊,给人一种就算泡进水里也洗不乾净的错觉。
    时节一变,吃食习惯也跟着改变了;阿双无时无刻在番所里备好热茶,等着去街上巡视回来的她们回来能喝茶暖身。这一日薰与阿椿从大街上带回几串糯米糰子,每个人都分到一串,就连日前才被派来番所上工的男人也有份。他们围在炭炉旁取暖边嚼着糯米糰子;阿双那串糰子才吃了一颗,就听见她自言自语,那声响却又大得出奇,让在场的其馀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阿双这举动,分明是想诉苦,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说,她们只得体贴地接下话来。「阿双姨,你在说谁呀?」问话的人是薰,一听到她说「这孩子」时,她心底已有八成把握,却又不敢断定;不由得忆及日前,她与阿椿,依约到了隔壁的菊田町,在屋子与菜园交杂的杂院里看见了正在晾衣服的阿繁。
    阿繁的头发扎成了已婚妇女的模样,见着她们一反待在番所时的沉静气质,拉着她与阿椿的手又叫又跳;她开心地引着她们进门,煮了红豆汤招待;她们所住的房子宽约两间,空间不大,给一对夫妻住还算有馀。阿繁果真发挥了她的针线本领,替杂院里的人家缝补衣裳,偶尔也会去町上的茶水铺打打零工。
    比起在番所里的日子是辛苦一些,但是跟着英治一同生活,我感到心满意足——记得阿繁那个时候,是这么跟她们说的。
    才过不到一个月呢。薰细数着,难道她们前脚一走,阿繁在后头就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她脸上的喜悦与神采怎么看都不像是强顏欢笑。
    「还能有谁?」阿双姨皱着眉反问,她捧着热茶灌了一口;那「咕嘟」一声令人担心是否让糯米糰子给噎着了。
    「谁?」
    偏偏有人就是这么不识时务。
    阿椿撇着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们在说阿双姨的女儿阿繁,你来之前她才刚出嫁。」
    「哦」一声,男人拉长了音;薰对他的反应有些气恼,但他却一本认真地再度望向阿双。「跟丈夫吵架了吗?」那双明亮的眼与恳切的态度,让薰到口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阿双恨恨地搥着腿发洩怒气,「都是那个男人不正经……我早就跟她说过的。那个男人生得一张勾引人的脸,有了阿繁竟还打师傅女儿的主意!这下好了!丢了工作镇日在家,难道是要阿繁养着他不成?」
    「什么时候的事?我们前阵子才探望过她……」薰终于把埋藏在肚子里的疑问说出口。
    「这事儿发生了月馀了吧?想不到阿繁对你们也这样?真是爱面子。」
    「阿双姨跟阿繁谈过了吗?」阿椿的脸色也不禁沉了下来。
    「谈?她哪里肯让我说她家英治的不是?」阿双哼了一声,又咬了一颗糰子入口。「我一眼就看出他不可靠,阿繁偏偏要嫁……也好,就让她尝尝苦头,说不准还会反省反省。」说完还鼓起腮帮子。明明是年过四旬的妇人了,说起赌气的话来,还真与孩童并无二致。
    薰闻言只得苦笑。
    早先阿双姨替阿繁物色一个梳妆舖子的男人,那个人薰也见过,是个木訥老实的年轻人;原以为阿繁会轻易点头答应,却不想平时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她,在挑选丈夫这事儿颇有定见,一口回绝了这个对象。母女俩为了这件事情就不只吵过一回架。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之后,某回出外巡视时,阿繁意外的遇见了英治;英治当时还是菊田町一处木匠店舖里的学徒,比阿繁要大上三岁;或许是见英治相貌堂堂,阿繁一见倾心,认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理想的丈夫;两人瞒着阿双姨往来半年,英治受了阿繁的鼓舞,向店铺里的师傅托说要到善光寺参拜,却是大胆地前来番屋面见阿双姨,说要娶阿繁为妻。
    阿双姨当然气炸了,听说当着英治的面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诸如「凭你这等货色也配得上阿繁」、「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只知道勾引年轻姑娘」之类的,发生事儿的当下,薰并未在番屋内,她是事后听阿椿转述的。
    儘管面对这等辱骂,英治却双手伏地,一声不吭的承接下来,直到阿双端出六尺棒,深怕事情闹大的吾郎大爷才终于出手阻止,请英治快快离开;这也成了后来阿繁得以嫁给英治的原因。大爷将英治的反应完全看在眼里。「或许这个年轻人也没你说的这么不堪。」
    在大爷有意无意地缓颊说情,以及阿繁始终不愿放弃与英治往来的情况下,又耗了足足一年,英治已经正式出师,阿双才点头同意这门婚事。
    薰与英治不熟,而且他又在隔壁的菊田町,若非刻意为之,是绝对见不到面的,因此突然听阿双说英治与店舖师傅的女儿有来往,她一时间竟无法果决地替英治说话。
    英治长相确实是颇为俊美,这点就连身旁的美人阿椿都曾讚赏过;可长相俊俏,不代表就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淫棍,就如同长得兇恶的人不见得真是坏人是同样的道理。然而阿双对英治始终抱持着这样的成见,任凭她们再怎么劝也改变不了。
    要讨厌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如同喜爱一个人,也无须理由。阿椿曾经如此对薰说。而面对英治这个人,阿双姨跟阿繁这对母女,恰巧就站在秤桿的两端,完全没有交集。
    把剩下的糰子给吃得乾净,阿双逕自收拾着杯子,拾起脏衣服就打算往河边去;那模样活像是打算拿衣服出气。明明很担心阿繁,却又因为面子而难以释怀,儘管是庸人自扰,薰却是有些同情阿双姨的处境。
    「你下午得回杂院去照看管理人的孙子对吧?」搁下串着糰子的竹籤,阿椿拨着那头乌黑绵密的长发,把护额又戴回头上。
    「对,幸之助爷说要去参加管理人的会议,在有马町,回来恐怕是要天黑了。」幸之助的儿子跟媳妇则都在北町的一间造纸舖子工作,白天孩子都托幸之助照顾;幸之助身为管理人,除了偶尔调解住户纷争、修缮杂院里的物事之外,其馀时间大多清间,给他带个孙子反而能成为生活上的调剂。薰在失去父母之后暂住幸之助家,那个时候男孩才刚出生,如今他都六岁了。
    阿椿像是能懂薰的心情,她笑叹了一声,低喊「嘿咻」俐落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出外走走,先去小木川町看看,之后再绕到阿繁那里了解一下情况,回来再跟你说。」
    「拜託阿椿姊了!」薰点点头,郑重地行了个礼;阿椿在腰间掛上两把十手,扎妥草鞋便出了大门。
    回过头来,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仍望着阿椿刚离开的方向,薰喝了一口热茶,放了许久,茶水已从烫口转成微温。「你好像很喜欢盯着阿椿姊看。」她皱着眉,被她这么一说,男人终于回过头来。
    他原本光秃秃的头已经长出一些短发,稍微遮掩住伤口处。听信平大夫说,他的记忆大概一时半刻好不了。或许需要一些刺激。「再说了,你们番所除了大爷之外,也没有其他男人了吧?我看他虽是忘了一切,身材倒挺结实,去番所或可派上用场;我这儿只有两个人,勘助也时常跟着我出门看诊,放他一个人在家,对病情不会有任何进展。」因为大夫的一句话,再加上大爷也对这个男人的经歷很感兴趣,所以便接他过来。
    他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信平大夫信手捻来,便管他叫「太一」,他本人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于是称谓就这么定了。
    说来,太一来到番所也已有半个月了。
    这段期间,她们教他番所里一些简单的事务,也曾让他跟着她一道去巡视,南町虽然挺大的,但她们番所负责管辖的区域仅有东大桥两端的几处杂院,顶多再加上小木川另一头的大路罢了;在这儿住久了,大家都彼此熟悉,突然来了一个生面孔,理当引人注目。
    太一能说话,动作也称得上勤快,从他偶尔还能吐个几句和歌来看,足见他是读过书识字的,但不说话的时候,就只会用那双明亮的眼眸看着对方,问他问题,反应起来也经常慢了这么个一拍。薰怀疑他是故意装傻,他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笨,反而有种沉着冷静的机灵感;这只是她的猜测,谁知道他在还没失忆前是否真如她所想的是个聪明人?
    有些人看起来聪明,实际上却很愚笨,也有人正好相反。说来说去,跟俊秀的人是否一定花心、丑恶的人是否一定是恶人都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好美色。薰跟在阿椿身旁,对于男人见到阿椿所露出的垂涎表情早已见怪不怪,因而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太一也很常盯着阿椿看,只是说也奇怪,他却几乎没露出薰所惯见的痴迷神态,除了初次见面因阿椿的姿容而惊讶,如此而已。
    太一听了她的话,一如往常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慢了一拍,只见他拿起茶杯把茶水喝乾,才回道:「我只是觉得怪。」
    大概是阿椿姊的打扮吧?「你来到这里已经半个月了,现在才觉得怪?贪看阿椿姊的容貌就老实说,阿椿姊是个美人,喜欢瞧她的男人多得是!」不知怎地,薰说起这话时,竟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美……吗?太一露出了呆楞的表情,他直视着她,等了一会儿才点头。「确实如此。」他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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