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有的时候是值得享受的。她能在这个短暂的静谧深夜里,想一些只属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想,她不是生下来就会杀人的。
但是她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却好像吃饭喝水那样自然而简单。
她有时候还想,那位倒霉的驸马爷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错在被家族安排着,半推半就地娶了她。
但她有时候也想,什么都没做错的母亲,被逼着吊死在冷宫的房梁上。
什么都没做错的黎臻,在西南深山里月月承受远超人类极限的痛苦。
若论无辜,这世界上有太多人都很无辜。
她自己却不是无辜的人。
若是哪天她死了,也是罪有因得。
蒋练回京城是半个月以后。
北境势如破竹有功,中计被困有过。
功过相抵,未赏未罚。
他单独觐见的时候,沉凝正在御花园的池塘里喂鱼。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碎石子路上,沉凝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撇了他一眼。
待他痛心疾首地怪罪完自己,沉凝才很平静地说:“也不全是你的过错。”
蒋练抬起头,眼睛里有一些愕然。
沉凝却没有给他确切的答案。
花园的假山后面,传来“皇帝姐姐,你在哪里”的声音。
沉凝听在耳朵里,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拾掇出一副欣喜的表情,迎了上去。
留给蒋练的那句话,却是冰凉凉的。
她说:“下个月十二,不要忘了是什么日子。”
近来京里传闻,青宣女帝迷恋上了一个刚刚入宫的少年。
为着他,有两天连早上的大朝会都没有露面。
文武百官在堂上,看向黎臻问如何是好,黎臻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流言甚嚣尘上。
几十年前的流言中,昭明女帝也是这样沉溺于美色。
她最后崩逝在几个年轻男人怀里,虽然黎臻知晓内情,知道她的身边围绕着药和毒,她的死,多少也和不愿她继续做皇帝的人有关。
但三人成虎,人们用昭明女帝的前车之鉴影射这位新帝,黎臻的脑子中,也不由得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情境来。
他很难说是担心她疏于防范被人害死,还是嫉妒她跟一个更年轻更温顺的男人玩得如胶似漆。
他来到御花园,和蒋练擦身而过,甚至没有顾得上对视他怨毒的眼神。
他顺着声音,远远地,看到湖心的亭子里,沉凝在给那个男人剥荔枝。
她眉眼弯弯地冲他笑,像他们年少的时候。
她很多年未曾对他笑过了。
从他们在西成山重逢开始,两个人就再没有这样亲密和亲昵过。
“我还是喜欢温柔的男人。”
黎臻冷冷地想。
他并不温柔。
他这个时候应该不温柔地冲上去,不温柔地赶走那个男人,不温柔地占有她,让她在凌乱中哭着求饶。
——让她在自己的掌心,像一颗荔枝一样,被剥开,被啃咬,被吃进去又吐出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始终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他看他们两个剥完一盘荔枝,并肩往寝宫的方向去。
他看花园的鸟停留在他们待过的地方,互相梳理羽毛又飞走。
他看空荡荡的亭子,仿佛那里有两道人影。他们肩并肩坐着,她叫他“哥哥”。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暗了,回到府里,月柔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晚餐。
他推开月柔,把自己关进书房,对着空荡荡的花梨木桌面,怔坐了一个晚上。
他以前只是觉得,那些男人对她,不过是一些玩物。
他们讨好她,逢迎她,取悦她。
他一直觉得她没有动过心。她那颗死了的心,随着死了的黎臻,葬在了万里烟瘴的西成山里。
可是看到她在那个宋家小郎君的面前笑得眉眼如月,他意识到他错了。
他剖开胸腹,剜出并埋下那颗跳动的心脏。
他的人行尸走肉般活着,他的魂早已随着十九岁的沉凝而去。
他一直以为她也是。
她怎么会也是呢……
她怎么会和他一样,用灵魂给他们的爱情殉葬呢?
当年就是她,亲手用匕首插进他的心脏的啊。
夏初深夜,窗外已经有了虫鸣。
他坐到月光洒满人间,才轻声说一句“月柔”。
他知道月柔一直在书房外等着。
抬起眼睛,他冷漠地说:“你去一趟禁卫营郑统领的家,告诉他,我要见他。”
沉凝用了五天的时间,才记住自己的新宠叫宋辰睿。
他是宋文琦的私生子,大概是因为随了母亲,有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才被他爹找了回来。
他生得柔美,嘴又很甜,确实适合送进宫中。
沉凝送他回去的时候,他还回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去拉拉她的手。
目光楚楚:“陛下今夜还不留下吗?”
她却不动声色地抽离了。
脸上却笑得很温柔。
她说:“阿睿,姐姐怕是爱上你了。”
宋辰睿试图贴上来,沉凝却退了两步。
感受到沉凝的拒绝,宋辰睿也没有再近一步。
而是展颜一笑:“阿睿也很爱姐姐。”
然后就转身离去了。
背对沉凝的一瞬间,他的目光忽然冷得像寒冰。
肉体过早介入,确实会破坏“爱情”的拟真度。
他入宫的任务,并非掌控这个女人的身体。
而是掌控她的心。
不急,有的是时间,他可以慢慢来。
目送宋辰睿离开,沉凝才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擦手。
擦拭的地方,正是宋辰睿牵过的。
嫌恶的神色在她的脸上转瞬即逝。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她想起了黎臻。
如果是刚才站在面前的是当年的他,或许她不再会像少年时那样羞赧。
她会毫无保留地,紧紧抱住他,用嘴唇在他的脸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可惜。
可惜,恋人不是黎臻。
而黎臻,也不再是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