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想表达的是,如果朱曦曈不相信,她可以去问这间医院的其他人,他们都可以证明接下来这个故事的真偽。
「其实当天提议要去飆车的人不是温肆远。」
朱曦曈错愕抬眸,对上刘医生眉眼中的那抹悲伤。
「你还记得车祸那天是几号吗?」
心口揪了一把,她当然记得了。
那天是她生日,三月二十八号。
「三月……二十八号。」
「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是你的生日,对吧?」
四目交接,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扯。
「你哥哥一暘他为了在午夜十二点、你生日过了之前赶回家帮你庆生,喝完酒的他从酒吧回宿舍,叫室友小肆骑车载他回家。」
朱曦曈摀起嘴,眼泪唰的一声骤然而下。
「可惜那次,很久没回家的他还是没能回到家,因为他们在路上出了车祸。」
夜漫漫长路也漫漫,那条回家路肯定特别辛苦。
「事后,行车记录器显示,途中一暘一直催小肆催油门骑快一点,甚至可能因为醉了,还有不止一次干扰驾驶的行为。」
刘医生揉了揉眉心,大大叹了口气。
「最大的一次干扰驾驶的行为让车子偏离车道、撞上护栏,这也是他们在桥上翻车前最后的画面。」
听及此,朱曦曈已经泣不成声,掉下的眼泪坠落于地,像世界为两个少年下了一场滂沱的雨。
刘医生抽了几张卫生纸放到她手里。
「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你爸爸妈妈听到的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吗?」
这个时候的朱曦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了,只能摇头。
「因为小肆让我们别说真话。」
他永远记得当年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已经自顾不暇了,却还想保护一家人的模样。
「他自导自演了这个说法,从警察、医生到护士,他让我们保密真相,对外一律用这版回应之。」
所以才有朱曦曈两年前听到的那个故事。
「他为什么编了一个对自己这么没有利的故事?」让她讨厌他讨厌了将近六百个日子。
朱曦曈抹了把泪,终于成功把一句话问出了口。
可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又掉泪了。
「小肆不想给你造成心理负担,就没明说那天其实是因为要去帮你庆生才出的车祸。」刘医生说,「又不想在一暘走之前还让家人对他印象不好,所以也没供出一暘喝醉然后在车上干扰驾驶导致出车祸的事实。最后,他用了一个最笨,可也是眼下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成全大局的方法,谎称那天晚上是自己心情不好叫一暘陪他去飆车,以及他骑车上的疏失,才促成了整起车祸的发生。」
这是十九岁的温肆远对他朋友和他朋友的家人做出的最大的牺牲和成全。
「小肆那孩子早都想好了。」刘医生说,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
朱曦曈用双手伍住脸,想接住似是要原地撒成一片海的眼泪和伤悲。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温肆远有多么徬徨,而他又要拥有多坚韧的信仰才能把一切计画得妥妥当当,让自己成为整件事里唯一的一个坏人。
想起那些日子对他的误会、讨厌和不谅解,她就有宛如冬降大雪般刺骨的心碎,痛得彻底。
那天在温肆远的后座上,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是不惜飞蛾扑火也要捨己成人的温肆远。
如果可以,她想回到两年前,奔上去抱抱那个身负重伤仍眼里有光的男孩。
到家的时候,她收到了温肆远的讯息,问她到家了吗,和如果需要的话,随时打给他。
因为刚才在温肆远回到诊间之前,朱曦曈就和刘医生告别了,并请他带话给温肆远,说她家里临时有事,她得回家一趟,不能陪他做检查了。
朱曦曈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到客厅时发现爸妈都在。
「曈曈回来啦?」朱爸、朱妈日常的问候她。
「爸、妈。」她轻唤,可才刚出声就哽咽了。
「哎呦,怎么哭了?」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撇除朱一暘的事,女儿长大后就没哭过,也难怪他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朱曦曈坐上沙发,拉过朱爸、朱妈的手。
「爸、妈,你们相信我吗?」
「相信啊,怎么可能不相信你。」
「我今天全部都知道了。」朱曦曈锁了下眉头,含泪的眼睛纯粹而忧伤:「当年和哥哥一起出车祸的人,温肆远他没有错。」
一个已被灰尘封存多年的名字突然又被搬到了眼前,朱爸、朱妈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以对。
朱曦曈用力吸了两下鼻子,把真正的那个故事一字不漏的说了一遍。
「整件事情,不是温肆远的错,也不是哥哥的错,更不是我们的错。」这是她最后给这个故事下的结论,也是她对这件往事最由衷的詮释。
而朱爸、朱妈已经潸然泪下。
「温肆远把哥哥当他的朋友,到最后都还在保护他和他的家。」朱曦曈说,试图擦过眼泪,却发现其实止不住,「而哥哥……他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却始终念着要回来替我过生日。」
最后,她看向一脸自责的朱爸、朱妈,然后双手温暖的握上了他们的手。
「而你们其实和我一样,也是爱着哥哥的吧。」
她大概能猜到几分爸爸妈妈当时点头签器官捐赠同意书时的想法。
「我们每一个人到这件事结束的最后一刻都还在爱着另一个人,这大概是这件事之所以不那么悲剧的原因吧。」
所以说到底,这件事里没有坏人,只有超乎常人所及的善意。
「曈曈你知道吗?爸跟妈其实从来没有对你哥哥失望过。」
在二十一岁之前,朱一暘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好孩子,但凡认识他的人都会夸他好。
是大三那年寒假,交往多年的前女友劈腿了,他们最终以分手收场,可失恋后的朱一暘也走歪了。
听说是因为前女友的劈腿对象是一个痞痞的男生,所以朱一暘也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干尽各种搬不上台面的事的痞子,因为他真的很爱他的前女友。
他后来开始学坏,最后甚至离家出走,自己跑去申请住校,大四上便住进学校的宿舍,没再回过家。
因为他知道家里看不下去,而他想要在这个他挚爱而曾经也爱过他的家里留下最后一丝尊严。
他出车祸的那天是朱曦曈的十八岁生日,虽然晚上喝过酒不能骑车,但他还是请他的室友,也就是温肆远,载他去买蛋糕然后送他回家,他要给妹妹过生日。
那是他离家后第一次回家,因为就算他再坏,他还是很爱他的妹妹朱曦曈。
而他的妹妹朱曦曈自始至终都相信他还是她那个集世间所有阳光于一身的哥哥。
结果今天,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会嫌弃、唾弃他的爸爸和妈妈竟然说,他们从来没有失望于他。
朱曦曈多希望朱一暘的在天之灵能听到。
「我们知道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天使。」他是人间小太阳,是所有人的家。
这是朱爸、朱妈对他们儿子最高的评价。
他们唯一后悔的是,这些话没能早些告诉他。
「那时候签字把一暘的眼角膜捐给肆远,其实就只是因为我们相信一暘还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如果今天是他来签这个字,他一定会二话不说的签下去。」
朱曦曈曾经不理解这个做法,可今天她终于明白了这个决定的伟大。
「爸、妈。」
朱曦曈说,轻轻拭去眼泪。
「我们和这件事和解了,好吗?」
让爱更好的被体现出来,这或许才是某些人离开的意义吧。
可朱曦曈目前还不想让温肆远知道,包含她是朱一暘的妹妹,包含他们已经知情了整个真相。
那份朱曦曈建议他去取的报告书真的奏效了,最近他陆续收到了几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好事总算如约而至。
朱曦曈看着他久违的笑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现在好好的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要她拿那段过往去打扰和牵绊他,她捨不得。而且说到底,他其实本来就不该被牵扯进这场车祸里。她希望他和朱家不要再有什么爱恨情仇的羈绊,他们的开始可以单纯到只是在初角湾的一片海之前。
虽然这几天,温肆远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想哭。
温肆远瞇了瞇眼。
「我哪碍着你了吗?」他偏了下头,「衣服顏色不对?鞋子错双了?」
朱曦曈双眸泛泪,「我想哭。」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刻意追问她原因,除非她自己憋不住想说。
果然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问她大海好不好看。
「大海美吗?」
朱曦曈愣了一秒,「美啊。」
「大海是水做的,眼泪也是。」温肆远笑了下,「大海还是咸的,眼泪亦然。」
她抬眼,他垂眸。
「四捨五入,眼泪其实和大海一样。」
此时彷彿有片大海,汹涌在咫尺之间。
「所以想哭就哭吧,不要害怕掉眼泪。」
温肆远说,伸出拇指轻轻擦去朱曦曈不知何时滑落颊边的眼泪。
「有时候哭也可以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朱曦曈总想,一个人有力量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瞬间吧。
想哭的时候突然看到他笑,就想着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是有好事的吧,才能让一个人笑得这么开心。
三月下旬,原本前几週都雨落满城,这週突然就放晴了。
太阳暖暖的洒了下来,暌违一整个冬天。
温肆远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朱曦曈的生日快到了吧。
他着手联络sunny、有天、奕頡和芦漫葭,打算这几天约个时间,五个人一起来帮朱曦曈庆生。
「那时间的部分,我现在去和她确认。」群组通话的尾声,温肆远这么说。
芦漫葭脑子转了半圈,突然惊觉不对。「不行不行不行……」
「怎么了吗?」sunny发问。
「你是惊喜啊,现在不能出现的。」
「蛤?」奕頡毫不隐讳他的不理解。
「哎呀,你不懂。」芦漫葭坚持,「小肆你就当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忘记她生日那种都可以。」
「那你去确认时间?」有天提议。
「嗯,我去。」
所以才有了接下来的这顿午餐。
「你今天没课啊?」朱曦曈刚下课,赶到约定的餐厅的时候,芦漫葭已经坐在那边等候一段时间了。
「那课挺废的,翘掉了。」芦漫葭摆摆手,不以为然。她竟然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翘了两次课,想想都不敢相信。「而且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必须完成。」
朱曦曈喷笑,「又要我去当间谍蒐集有天的什么情报了是吗?」
这种事之前已经发生过两三次了,她都习惯了。
「你说,我帮你不就行了吗?」
芦漫葭乾笑两声,「哎呀,今天不是这件事。」
朱曦曈掠了掠眼皮。
「你生日不是就在几天后吗?」
闻言,朱曦曈停住了正在碗盘上动作的手。
「你那天有空吗?」芦漫葭问,梨涡浅浅的掛在嘴边。
朱曦曈看向她和她的笑容,知道那是一种期盼。
让她一瞬间不知道她该怎么拒绝了。
「盼盼。」
「嗯?」
「今天,你才是他们的间谍吧?」她牵起嘴角,眼睛弯了下却没有笑意。
芦漫葭看穿了她眼底的惆悵,悄悄的卸掉了嘴角的笑容。
「你们是不是想帮我庆生啊?」
「曈曈……」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芦漫葭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果然还是闺密,一个眼神就能看透。
「我真的很谢谢你们。」真的。
朱曦曈咬住下唇。
「可是我没有过生日的打算。」
一般人可能是没有这个「习惯」,但她是直接连「打算」都没有了。
「我已经两年没过生日了。」朱曦曈越说越小声,「今年也没这个打算。」
如果可以,她也想过生日,还是和初角湾上的这群人。
但弄丢了她最爱的哥哥,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大家都在祝她「生日快乐」,可她是真的快乐不起来。
如果一年里只能留一天想念他,她会选在自己生日的这一天。
就像两年前,朱一暘也是在这一天心心念念着她。
当晚,芦漫葭在群组召开紧急会议,和大伙回报了这个重磅消息。
「所以没说为什么吗?」有天问。
「没有。」
奕頡也说不上哪里怪,但总觉得这当中一定有问题。「出来吃个饭、说一声『生日快乐』总可以吧……」
「听起来就是不行的成分比较多。」sunny什么不懂,最懂人心。「曈曈似乎是想直接忽略那天是她的生日的事实。」
见大伙还想争取点什么,一直没出声的温肆远突然发话了。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他说,声音重得像天空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雪覆大地,遍地入冬。
他下线,拨了一通电话。
「林医生吗?林尉,林医生。」
温肆远手指紧紧掐着手机,关节都泛白。
「我是小肆,温肆远。」
「两年前那个一暘的朋友,小肆?」林医生的声音没怎么变过,和两年前一样温柔。「我记得你。」
「谢谢林医生。」
温肆远收紧了原本空着的左手。
「那林医生还记得一暘的妹妹吗?」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林医生记得还是不记得。
「记得啊,那时候她才十八岁,长得漂漂亮亮的,只可惜来这里的时候从来没见她笑过。」
温肆远一个揪心,差点就动了掛掉电话的念头。
「她叫什么名字?」
最后,他还是问出口了。
而儘管在心底默唸了一百遍「不是她」,他还是听到了那个叫他窒息的答案。
「朱曦曈。」林医生有些不确定的补充:「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叫这个名字。」
掛上电话,温肆远沿着墙壁滑坐在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其实在打这通电话之前,他就大概确定了。
他只是需要第二张嘴来告诉他,对,一切就是这么的阴错阳差又歪打正着。
三月二十八号,他刚刚才注意到并意识到这个日子。
然后按着芦漫葭带回来的话回推两年前,两年前的三月二十八号正是朱一暘的忌日,他们一起出车祸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