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十五,圆月高挂,似银盆、似明灯,在黑夜中熠熠生辉驱散周边阴霾,大公无私地普照每一方土地。
天空中一朵云也看不见,启明星紧紧追随月亮身侧,不甘就此屈居其下,它极尽所能散发出星火微光,试图与明月争辉。
皎白月光撒在地上,像是给这座霓虹之城披了层银色薄纱,一般情况下,城市里很少能见到这样漂亮的月色。事实上,大部分人庸庸碌碌疲于应付生活的蹉跎,脚步匆匆,根本没有闲暇时间能够停下来好好欣赏这一轮明月。
这是于玉容本月最后一次加班,忙完今天,她就可以向公司申请居家办公,到时候便能轻松点然后正式放假了。
这么想着,她敲击键盘的动作都不由变得轻快许多。墙上时钟指针转速飞快,随着工位上的灯一盏盏熄灭,一个又一个相熟同事向她道别,“小鱼,我先走啦,年后见~”
玉容只能抬起脸微笑着回应:“年后见!”
最后只剩她工位上的灯还亮着,赶在大厦落锁的最后一秒,玉容总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的方向走去,张着血盆大口的钢铁巨兽渐渐落至身后,取而代之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栋栋错落起伏的低矮民楼。
它们大都墙皮脱落,生得粗陋而又锈迹斑斑;它们见证了一个全新时代的崛起,又在绝望中书写着自己的消亡史。
出于新时代美丽城市建设的需要,这里很快就要被政府强制拆除整改,变成一滩碎石烂瓦。
它们是被时代抛弃的产儿,在跌跌撞撞中艰难成长并哺育出一代代社会精英后,彻底精疲力竭,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像极了步履蹒跚的年迈老人。
玉容就住在其中一座危楼之中。
熟门熟路绕过七拐八弯的窄小街道,在路过处拐角时,一辆煎饼车停在巷口边,黑暗中招牌闪着光堂而皇之写着“煎饼侠”几字——不好吃不要钱!
热乎乎的食物清香顺着寒风传入鼻腔,顺着气管钻进她的肚子,胃里馋虫被勾出,肚子也在此时恰好“咕噜噜”响了起来。
煎饼摊的摊主是个笑容和蔼的爽利大娘,敏锐察觉到商机,赶忙热情又大声地卖力吆喝着问她要吃什么。
玉容此前从没见过她,似乎是别的地方新过来的。
手指在摊位上方游移,所过之处大娘动作飞快夹起又放下,行云流水卷进饼中。
玉容付过钱,等餐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低头玩手机时,她听见大娘又大声吆喝一句:
“小伙子要来个煎饼尝尝么?”
“……”
玉容没听到他的回答,却感觉身边停了个瘦长鬼影,似在观望。
她没在意。
手机上家人群里,于妈妈给她发信息问什么时候回家,于爸爸紧跟一句——
过年不带对象你干脆就别回了!
对象,又是对象……读书时严防死打时刻戒备,生怕她早恋。
怎么大学一毕业又变了副面孔,年年都催她赶紧结婚,仿佛她28岁还没恋爱过是什么天大的丑事般。
不回就不回,真没意思。
“姑娘,你的煎饼。”大娘声音清脆打断她的自怨自艾。
玉容烦闷地收起手机,伸手接过袋子后与大娘客气道别:“天冷,阿姨记得早点回去休息。”
大娘爽朗一笑,连声应好。
离开小摊,凌晨的大街空无一人,路灯光线灰暗,闪烁几下后突兀熄灭。
玉容暗骂:街道办的人怎么回事,早就说这破灯要修了,上报半年了,到现在都没点动静!
好在离家不远,马上就要到了,玉容吐槽几句,认命般掏出手机照明。
手机电量告急,弹出充电提醒。
这一天真是糟糕透了,玉容狠狠咬了口煎饼,味蕾刺激下她的情绪有所缓和,她大口大口吃着,试图通过食物塞满肠胃产生的饱腹感来填补她内心深处的空虚。
但她知道这是“亡羊补牢”,根本毫无用处。
玉容走进一处狭长小巷,这里仅容两人并肩而行,巷子又臭又长,像是老奶奶的裹脚布,怎么走都走不到头,却是回家的最快路线。
黑暗中一对对闪着红光的小灯泡隐匿于角落中,静静潜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地,小动物们无声注视着女人的一举一动。突然,几只黑胖老鼠倏地从她眼前窜过,粗长尾巴光秃秃一根坠在身后,与上半身的油亮皮毛形成鲜明对比。
手电筒的灯光照在它们上面,一只胆大的老鼠停下动作,抬起上半身与她对视,细长胡须耸动,目光锁定她手里拿着的煎饼,几缕沾了水的毛发黏在身上,又黑又硬,更显其脏臭不堪。
咦!
玉容皱着眉几欲作呕,用力跺了跺脚,企图吓退它:“去!滚开!”
面对她的虚张声势,老鼠只是俯下身子,锋利爪尖着地,任由尾巴浸没在水坑中,溅起一串细碎水花。
玉容躲避不及,几滴水珠溅到她鞋面上。
嘿,挑衅她?!
玉容生气地弯下腰试图寻找一件趁手的武器——例如石子、木棍什么的,可惜并没有,有的只是几团看不出原色的烂泥状垃圾。
然而,等她再抬头看去时,方才还胆大包天的老鼠似乎被她装模作样的动作吓住了,又像是提前感受到空气中的危险因子在躁动般,口中发出“吱吱”的凄厉尖叫,一溜烟的功夫便跑没影了。
玉容站直身,嫌弃地撇撇嘴。
即使从这里走过不下千次,她也依然会为这群丑陋生物所汗颜,一阵冷风吹过,后背瞬间毛骨悚然的。
玉容打了个哆嗦,裹紧宽大上衣,将装有没吃完的热乎煎饼的塑料袋打了个结团巴团巴塞进兜里,她踮起脚尖,捏着鼻子快速跨过坑坑洼洼的污浊水滩。
这鬼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啪嗒——啪嗒——”
高跟鞋敲击地面,脚步踢踏,声音由远及近。
前面灯光微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点街道的亮光,马上要到巷尾了,玉容心里始终毛毛的,她突然一个猝不及防的转身,灯光向来时方向照去。
什么也没有。
不,不对,有只黑猫。
感受到光线刺激,碧绿猫眼中瞳孔收缩成一道竖线,转瞬变为正常大小,随即黑猫偏过头看向她所在方位。
它脚底小白袜踩在一只肥硕无比的死老鼠身上,或许是知道今天能够美餐一顿了,此刻也不着急享用猎物,而且端坐在地上,伸出舌头仔仔细细舔舐爪子。
粉嫩舌尖一闪而逝,动作格外悠闲散漫。
它甚至,不怕人也不逃跑,就这么任由玉容打量。
看见那只肚皮上翻,毫无生气的死老鼠,玉容心底突兀涌上一阵恶寒,不自然移开视线,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出于不安,她又将举着手机的臂膀向前伸了伸,试图看清前面是否有人。
还好,什么也没有。
正当她舒了口气,扭身打算一鼓作气冲出巷子时——面上一疼,她撞到了个人!
“啊!”
玉容口中逸出一声短促尖叫,猝不及防间,不等她反应,一张雪白帕子径直覆上她的口鼻。
“唔唔!”
尽管她很快就屏住呼吸,却还是不慎吸了几口,刺鼻气味袭来,紧接着是头晕脑花,一股失力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手掌骤然一松,手机朝下砸在地上,屏幕瞬间生出几道裂痕,后头灯光自下而上,照亮一方狭窄小巷,也照亮了面前人的模样。
那是个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那是副气质阴郁至极的稚嫩面孔。
此刻,他手掌紧紧捂在她面上,表情不变,额前黑发挡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点隐约可见的好看眉眼,嘴唇色泽偏淡,下巴白白尖尖,嫩笋般,眸中一丝情绪也无,淡淡注视着她徒劳无力的挣扎动作。
玉容瞪大眼,只觉眼前人似乎在哪见过,给她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感觉。
又过了几秒,她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意识逐渐昏昏沉沉,片刻后竟然直直软倒进少年怀里。
少年体型偏细瘦,手背处青色血管脉络清晰可见,透着股干巴的、营养不良的骨节分明,手掌按在女人咯吱窝与胸脯连接处,不带一丝旖旎,就这么漠然地垂眸托住她。
“喵呜!”黑猫叼起猎物缓缓隐入黑暗,临行前还特意发出一声干哑嘶鸣,在夜色映衬下显得尤为凄冽。
意识回归空白之前,玉容终于从记忆的漩涡深处找到了这个人的名字。
咪咪,或者可以称呼他为
“喂——!”
“地下室里的那个男生,”盛夏难耐,玉容蹲在太阳伞下,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玻璃对下面的他呼唤道:“就是你,抬起头来,你怎么会在这。”
少年抬头仰望她,阳光刺眼。
一扇铁窗相隔,窗户的一头是炙热、充满明媚阳光的夏,一头是漆黑阴蔽的暗屋,少年像只寄居在人类社会里的格格不入的瘦弱小鼠,见不得光,似乎永远不会被人喜爱,木讷寡言成了他的保护罩。
少年画地为牢,试图永远将自己封闭起来,然而就在今天,就在刚刚,有人鲁莽的闯入他的世界,叩响新世界门扉。
“你不热吗?”
玉容满头大汗,不停扇动手掌试图缓解燥热。
空气中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大地仿佛成了个硕大蒸笼,太阳炙烤大地,似乎不将土壤里的所有水分都榨干决不罢休。
玉容不信他不热,更别提这人还住在比平常人家更加闷热数倍的地下室内。
这种半地下室设计,空间狭小逼仄,就窗户这能打开个小缝隙,关了门四四方方,犹如一口棺材般。一般是居民用作储藏室使用的,然而现在,在这么热的季节,里面居然呆了个干瘪的半大少年。
会死人的!
玉容简直不敢想象住在这种蒸笼里,人多久会脱水而亡。
一定会死人的!
玉容朝他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去给你买水!”
少年还是仰着头,一言不发。
凭借她不俗的视力,玉容眼尖地看见少年两瓣嘴唇似乎都黏在了一起,犹如花盆中即将枯萎的鲜花,表皮干裂皱巴紧紧闭合着,密不可分。他的脸色同样难看,煞白一片,只有那双眸子仍旧清亮,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时间刻不容缓,她每拖延一秒,少年的处境就会更加危险一分。
她很快带回了四五瓶水,临到递给他时却犯了难。
首先窗口太小,水瓶只有头部可以从缝隙中塞进去一点,其次就算塞进去了,少年根本不配合她,就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一直呆呆站在原地。
一连塞了三瓶水进去,捡起来喝就是了啊!
最后两瓶水了,好歹动一下吧!
玉容决定换个策略,她俯下身,手伸过去比了比,如果侧着的话,她的手掌是完全能够伸进去的。
拧开瓶盖,倒了点水大致清洗一下手掌,玉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将手从缝隙之中伸进去,胳膊伸长再伸长,终于,沾了水的指尖成功着陆。
像是久旱忽逢甘霖,她的食指率先触到一瓣唇肉,湿润指尖沿着唇缝一点点勾勒,温柔抚平上面的褶皱。
这个动作重复数次。
少年终于动了。
玉容后背被热汗浸湿,却一刻不敢松懈,急忙又塞了一瓶水进去。
这次他接了,也喝了。
咕咚咕咚,秀气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瓶水很快见底。
玉容趁机问他:“你是被困在里面了吗?你有钥匙吗?我可以帮你开门。”
回应她的是远处树梢嘹亮的蝉鸣。
少年始终一言不发。
玉容有些生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没事找事干,或许人家根本没想她帮忙。
拍拍沾上黄土的裙摆,上班迟到已成定局,玉容撑伞站在一旁给领导打电话请假。
这月全勤没了。
唉。
听着更年期女上司的絮絮叨叨,只觉心里似乎有团火在烧,目光游移向下,隔着玻璃窗,她又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眸子。
一边应付电话那头,一边在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看着年纪好小,像只病弱的小猫。
今年应该上高三?
或者早就不读了?
她记不清了。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在下午上班途中偶然路过的一个半地下室外。
她看到了一双黑暗中发着光,如星辰般漂亮的琉璃眼珠,瞳色居然是有异于常人的墨绿,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窥见一二的绿。
这让玉容不由联想到了她年少时曾救过的一只猫,彼时年纪尚小,她根本无能为力去拯救一条弱小生命,只能徒劳地一点点见证它的死亡。
她给它取名为咪咪。
现在,咪咪回来找她了。
命运轮回的齿轮悄无声息转动。
这或许是一场新的救赎,无关情爱。
她这么想着,挂了电话,犹豫着向地下室里的小可怜递去通往光明新生的邀请函——
“你……需要帮助吗?”
玉容从昏沉沉的梦境中苏醒时,远处天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
启明星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倾尽全力燃烧最后一丝余烬,短暂闪烁过后忽地隐没天际,静静等待开启下一个明天的时机到来。
莹莹之火,岂可与日月争辉。
玉容被人手臂反绑着坐在一间空荡房间内,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似乎身处废弃工厂之中。
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凳子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突地,角落里的人影动了,玉容这才注意到视野盲区里蹲着的沉默少年。
少年从黑暗中缓缓走来,长发成了掩饰他情绪最有力的保护伞。
为避免激怒他以致于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玉容尽量用和缓的声线与他说话,“咪咪?你怎么在这?额……你是要和我玩什么游戏吗?嘶啊,姐姐好疼,要不要先放开姐姐,姐姐一会就跟你玩。”她亲昵地唤他。
少年站在她的对立面,阳光下,他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如记忆里的那般模样,瘦弱、阴翳、默默无言,很多时候玉容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就像现在这样。
“我会杀了你。”他说,声音毫无起伏。
……
在玉容的印象里,少年的父亲四十上下,挺着个硕大肚皮,整日都是醉醺醺的,她曾远远见过一次,他父亲长得和面前这个瘦弱的美少年一点也不像,这个男人因为常年酗酒,走路时常脚底虚浮,面色特青,眼袋几乎要耷拉到嘴角,处处透露着对生活的不虞与燥怒。
父母自他记事起便离异了,童年的回忆里总是充斥着醉酒父亲的殴打与谩骂,母亲不是本国人,走的时候也没有把他带上,也许是嫌他太过累赘吧。
长期生活在这样的低压环境中,歹竹怎么出好笋,少年自然好不到哪去,小小年纪眼睛便如同老者般暮气沉沉,活像一滩死水怎么都激不起半分波澜,又像只不慎跌入泥浆中苦苦挣扎、不停扑腾双臂,最后精疲力竭在绝望与寒冷中瑟瑟发抖着等待死亡降临的雏鸟。
总之就是不像一个少年人。
无数辗转难眠的夜里,玉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想他生活的那个破碎不堪、满是囹圄的家,想他风一吹就能散架般的瘦弱身子里一直在想些什么呢?
现在,她知道了。
——他想杀了她。
房间里气氛压抑,寂静无声。
“哦?是吗?”女人声音轻佻,羽毛般划过少年耳蜗。
她突然低头浅浅一笑,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再也演不下去般狂笑不止,脸上害怕惶恐神情渐渐褪去,嘴角那处勾起的弧度却越发灿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眼角憋出泪花,似乎被他可爱到了,“杀了我,你要……杀了我?”
少年面无表情,心里却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知怎么回事,下一秒玉容解开束缚,缓缓站起身,在原地活动几下筋骨后,她脚踩恨天高朝他步步逼近。
“啪嗒啪嗒——”鞋跟敲击地面,她步子迈得很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刚刚从迷药中苏醒的模样。
少年皱着眉,没有逃跑也没有阻挠她的靠近,而是呼吸平稳又带点疑惑地问她: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后悔,而是在反思自己究竟哪一步出了差,为什么她看起来毫无影响。
这不对,也根本不像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我输了,你杀了我吧。”想不出结果,少年平静开口。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你死我活。
要么,你死。
要么,我死。
玉容停在少年面前,看他低眉敛目,和记忆里相差无几的恭顺模样,手指轻轻触在他的眼睛上方。
少年睫毛微颤,又听女人呲笑一声,意味深长。
“我不会杀了你的,你忘了吗,我刚刚说过的,我会陪你玩。”
少年闻言,眼中终于浮出一点波澜,似乎神经病如他都搞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玉容:想干你啊,bb~
优秀的猎手通常以猎物的方式入场,我可爱的小猫咪。
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