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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春娘在床上坐着吃饭,齐声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陪着她。
    她胃口不佳,吃得慢,一小碗鸡蛋羹只吃了一半,饭也只吃了几口。
    她本想放下碗,但看了眼安安静静陪着她的齐声,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
    她拨开碗面上的肉菜,舀了几勺底下的白饭放进装鸡蛋羹的小碗,把松散的米饭和鸡蛋羹搅和搅和拌在一起,再就着菜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往嘴里塞,慢吞吞嚼烂了才咽进肚子里。
    两人之间从来是姚春娘话说得多,她一静下来,齐声仿佛彻底成了哑巴,木头桩子似的挺直背坐在屋子里,进门好半天了,却没主动说个什么话。
    屋内里安静得出奇,姚春娘用勺子碾碎碗中粘在一起的小饭团,低着头问他:“今天早上,你为什么和我说那样的话?”
    她说话有气无力,问题也问得不清不楚,若不是齐声一直注意着她,怕都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他想起下午在河边听来的那些话,仔细地解释道:“小安回、回来那天,吃、吃饭的时候牙、牙疼,蛀了,今天我带、带她去看牙,医生说她吃、吃了太、太多糖,以后不能再、再吃了。”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平时话说的短,结巴的口音有时候并不明显,如今姚春娘听他一大段话说得磕磕绊绊,愣了一下,轻轻“哦”了一声。
    姚春娘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心里难免有点愧疚。她气上头时,不晓得自己具体骂了什么,但依稀记得自己叫了他“结巴”。
    她自己讨厌别人喊她寡妇,齐声也一定不喜欢别人叫他结巴。
    “对不起。”她忽然说。
    齐声眨了下眼睛,想说什么,又听见姚春娘低声道:“我以后不给她吃甜的了。”
    他收回没出口的话,点了点头:“好。”
    屋子里很快又沉默下来,姚春娘吃着吃着,从碗里夹起一块肥肉,左右看了看。
    她不爱吃肥肉,自己一个人炒肉从来不炒肥的,但肉价贵,不吃又觉得可惜,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肥肉拨到了一边。
    眼角瞥过齐声的裤腿,她像是忽然想到屋内还有一个人。她看了看齐声,把那块肉重新夹起来,递到了齐声嘴边:“你喜欢吃肥的吗,不吃浪费了。”
    她手抬着,袖子往后滑了一截,露出了细瘦白净的手腕。齐声怔了一瞬,目光扫过她拿着竹筷的手,低头张开嘴,乖乖吃了。
    他小心着不碰到筷子,但嘴唇却仍在筷尖上蹭了一下,姚春娘也不介意,继续用筷子往嘴里送饭。齐声喉结滚了滚,从她唇上瞥开了视线。
    床边小桌上油灯渐弱,他拿镊子挑出缩进盖里的灯芯,缓缓道:“我听说了街、街上的事。”
    他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姚春娘以为他在说街上传扬开的那对老夫妻的事,接话道:“你说那两人到处找孩子的老人吗?怎么了?已经到咱们村里来了吗?”
    没想齐声却不解地“嗯?”了一声,反问她:“什、什么老人?”
    姚春娘听见这话,抬眼看他,见他神色疑惑,这才后知后觉他说的是糖铺子前她和那个老泼妇吵架的事。
    她问:“你从哪儿听说?的我和人吵架的事。”
    齐声道:“从河、河边经过的时候,听见有、有人在说。”
    姚春娘显然很在意这事,嘴里包着饭,鼓着腮帮子撇了撇嘴:“她们怎么说的?”
    齐声只字未提那些难听话,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扔了帽子又假装蹲在河边一边洗一边听,只说:“她们说,那话是、是一个媒、媒婆传、传出来的。”
    姚春娘听他一说“媒婆”二字,就已经猜到是谁,她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李清田是吧,我就晓得是她。”
    提起厌恶的人,刚才还蔫耷耷的姚春娘忽然又恢复了精神,她怒气冲冲道:“长舌妇的老王八蛋,我迟早要收拾她。”
    齐声听她这么说,有些好奇地问:“你要怎、怎么收、收拾她?”
    他语气四平八稳,但姚春娘却莫名觉得他像是在笑话自己,她皱了下眉:“你不相信我?”
    齐声回得毫不犹豫:“没、没有。”
    姚春娘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下碗,挪到床边凑近他,问了个怪问题:“齐声,如果我和李清田打起来了,那我万一又打不过她,你能来帮我一下吗?”
    她要他帮忙的事从来没有简单的,上回是要他和她亲近,这回是要他帮忙揍人。
    这个要求难免有些为难齐声,毕竟女人打架,他一个年轻体壮的男人一插手,李清田就只有挨打的份。
    姚春娘目光殷切,好像这村子里就只有齐声能帮她的忙。齐声看着眼前亮晶晶望着自己的眼,并没有痛快答应下来,而是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看情、情况。”
    姚春娘自然也不是要齐声当真帮她揍人,她并不气馁,追问:“那什么情况你会帮我?”
    齐声认真想了想:“如果你一、一直挨打,我可、可以假装拉、拉架,挡在你面、面前拦住她。”
    姚春娘很满意这个答案,她心情一好,坐回去,端起碗又吃了两口。
    吃着吃着,她又想起件事来,她问:“那你听见她们说我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我的秧苗是被谁扯走了?”
    齐声一愣:“秧、秧苗?”
    姚春娘闷闷不乐道:“是啊,我田里撒的秧种,都到了移种的时候了,但我今天赶集从那儿过的时候一看,田里光秃秃的,秧苗却被人扯干净了,一根都没剩,草都给我拔了。”
    姚春娘越说越气:“他们背后骂我就算了,以后等我嫁了人,他们也不能再说什么。可人人都要揭锅吃饭,拔我的秧苗算什么事。”
    齐声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而后又听姚春娘骂道:“那稻种可是我从仓里挑了好久的肥种,不晓得是哪个黑心肝的东西,臭棺材瓤子,……”
    齐声听她骂得难听,开口打断她:“春娘,我、我扯的。”
    姚春娘听见这话,怔了一下,而后声音猛然止住,表情也跟着僵在了脸上。
    齐声像是怕她那张嘴再骂出什么难听话,抿了抿唇,又重复了一遍:“我扯、扯的。”
    他道:“我已经把、把秧苗插在河、河沟边你那、那块水田、田里了,你的秧、秧苗没被人扯、扯走。”
    姚春娘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没想到恼了一上午的烦心事竟然是齐声帮的忙,她怔忡地看着他,忽然直起身,伸手在他两只耳朵边飞快弹了几下。
    杂乱的风流声在齐声耳朵边响起,姚春娘急道:“忘了,忘了,把刚才我骂你的话通通忘了。”
    齐声握着她的手拉下来,配合道:“已经不、不记得了。”
    这几句话无论谁听了都得记仇记上个两三年,可齐声却没当回事,他指了指两只碗,问姚春娘:“还、还吃吗?”
    他忘了,可姚春娘却忘不掉他方才听见她骂人时那些许错愕的表情,她道:“吃不下了。”
    说着,她急急下床:“放着,我来洗吧,我洗好了晾干了再给你拿过来。”
    齐声没说话,只是拿着碗进了她家厨房。
    饭是人家帮忙做的,秧苗是人帮忙插的,姚春娘还不分青红皂白把人骂了一顿,她心里歉疚得很,忙穿上鞋袜跟过去。
    她半死不活躺了一天,锅里还留着今天早上的碗泡着没洗呢!
    姚春娘进厨房时,齐声已经点燃油灯,拿起挂在灶台边上的洗碗布,利索地帮她收拾起来,
    厨房狭小,灶台也修得不高,姚春娘用着合适,齐声用起来便显得矮了些。
    他微微弯腰站在灶前,背对着厨房门,灯光在他身上照下了一层柔和的绒光,姚春娘脑子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贤惠。
    姚春娘这么一想,跳脱的思绪就止不住发散到往日见到的齐声的一举一动上去。
    他是个木匠,能做活,会做饭,还会洗碗洗衣,待人也好。
    可是姚春娘又想,他好像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当初李清田带着礼上门时,他就没让她进院。
    他也不帮别人插秧,也不给别人做饭吃,也不给别人洗碗。
    姚春娘这样一想,脑子忽然变得一片清明,她在门口缓缓停下脚步,盯着齐声宽厚的背影看了好半晌,突然叫了他一声:“齐声。”
    齐声转身看过来,等着她开口。
    姚春娘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脑子一热,脱口就是一句:“要不你跟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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