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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下岁月流转,这座古刹的时间却仿佛是凝定不动的。除却木质建筑已然陈旧外,种种陈设与二百七十年前并无区别。
    昙鸾尊者避世已近一个甲子,玉皇顶上只有这个叫作霄的年轻人还在供奉洒扫。
    霄留着头发,显见并未皈依受戒,还是俗家弟子,但身为昙鸾尊者座下首徒,任谁也不敢小瞧了他去。
    来人将手中的灯笼放下,向霄微微颔首致意。
    他的灯笼洁白如雪,一道泼墨环形首尾相衔,正是此夜在城中闹得不可开交的炁教象征。若是有洛阳百姓看到他,想必便能认出,这正是画像挂在城头通缉的匪首之一。
    炁教的护法教士,刘季棠。
    到了夜间,古刹中曲径通幽。刘季棠被霄引着进入寺中,两人相对而坐。
    “您此次造访,所为何事?”
    护法教士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恳请昙鸾尊者出山。”
    霄闻言眼睫微垂,轻声却不容拒绝地开口道:“我已收到您的信件,只是昙鸾尊者闭关修行,至今已有整整十六年不见尘世中人。莫说是您,万历皇帝晚年时求仙问道,连发叁道圣谕传尊者入京,也未能请得动他。”
    刘季棠早已预料到会得到如此回答,若非因此,他也不会亲自爬上白云山来求见。
    想请佛门中力量最强的昙鸾尊者出山,必须先说服他这个俗家弟子,否则连尊者的面也无缘得见。刘季棠敛衣正色,竟然向面前的年轻人深深弯下腰去,郑重其事施了一礼。
    “打扰尊者清修实非我等所愿,实在是此事关系天下生死存亡,请您务必听我一言。”刘季棠气沉丹田,“苍溟妖君,很有可能已再度现身于世间了!”
    *
    古往今来,向来是人帝、妖君、灵称圣。
    地分阴阳,九幽之下属于鬼魂灵体,上溯到没有历史的时代,地上的世界则由人与妖魔共治。
    人间帝王以儒法统治百姓,妖魔却不然。
    在众多妖魔之中,有一个女性是极其特殊的,生来就能对其他妖魔发出无法违抗的号令。人间术士经过苦修,也能驱使妖魔鬼怪为自己做事,但她的号令是天赋的权能,只通过血缘传承。
    妖魔生于水中,她便被人们称为众水之主,或苍溟之君,意为天下妖魔的君王,凡人世之水皆在掌控。
    世上同时只能有一位妖君存在,母亲死后,她的权能就传到女儿身上,妖君就是这般代代更替。
    有这样的血缘天赋,妖君统率部下,本该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这样一来,世间哪里还能有凡人的立锥之地?
    好在妖魔虽有天赋的暴力,可天性弱肉强食、不愿聚群,乃是一盘散沙。人却能依靠血缘建立起联系紧密的部族,通力合作,把经验智慧代代相传。
    对付各种妖魔,人间早已发展出了一套经验:凶恶食人的,就当作猛兽合力斩杀;龟缩一隅不问世事的,就划下界限各安一方;至于妖君,人们用“君”来称呼她,其实是想当然地用熟悉的词语来描述了陌生事物。她秉性上更似独来独往的猛虎,可以和弱小者共处,却绝不能和其他强大妖魔分享领地。
    就这样,几千年来,凡人的领地日益扩大,世间妖魔则渐渐衰微下去。
    只是妖君的存在,始终是扎在人间统治者心头的一根刺。
    天无二日,地上怎能有两位君王并立?
    这样的力量,如若无法为己所用,终究是个极大的隐患。只是要除掉妖君,所需耗费的人力物力过大,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实难做到。
    叁百年前,太祖皇帝朱元璋在建立大明之时,也同时决心荫蔽子孙后代,要一举完成这项震古烁今、名垂青史的赫赫之功。
    他召集了众多僧道术士,率领部众与当时的妖君展开了一场令天地变色的大战。
    据说那场恶战之烈,连黄河都一度因此改道。妖魔的厉啸掀起了十丈高的巨浪,整条大河如哭如沸,君王之血如暴雨落下,将黄河都染成鲜红。
    所幸,天命所归终究在人。
    那场大战之后,妖君被斩首,但太祖皇帝犹怕她死灰复燃,又下旨,在东西南北中的五条大河边各设立了一块镇河碑。
    五块石碑,就如同五枚钉子镇在大明龙脉之中。一来,用君王之血来保佑大明万世永昌,二来,她的尸骨从此被封印着再不能见天日,妖君一系的权能便自此而绝。
    众水之主既死,其他妖魔也就不足为惧,从此以后,六合之间便是人的天下。
    随着年岁推移,妖魔开始逐渐淡出历史,演化为茶余饭后的传说。
    这些事情,普通百姓未必清楚,佛堂玄门中却还在流传。
    洛阳城外白云山上的这座大兴善寺,便是当年太祖皇帝班师以前下令修建的。霄师从昙鸾尊者,对这些尘封的往事自然有所耳闻。
    霄开口叹道:“寺中大足宝顶上绘着一副十界六道壁画,据说画的便是当年斩杀妖君、血流成河的景象,只是年代久远,我每每观之,唯觉惊怖。”
    “《地狱变》么?”刘季棠道,“自然是惊世杰作,可惜天下仅此一副。我自然无缘得见,不过祖父童年时有幸上山拜见,曾亲眼见过一次。”
    不想寺中壁画名字竟被来人一语道破,霄心念微动,抬头仔细看他片刻,缓缓道:“您出身南阳刘氏?”
    刘季棠摇头,苦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南阳刘氏?”
    没了妖魔,除妖的僧道术士也就没了用武之地。洪武年间他们出将入相,何等风光,可现在失去了厚待重用,当年一手惊奇绝技的南阳刘氏,现在不过就是普通的官宦人家罢了。
    到刘季棠这一代,他读书极好,万历年间中了进士,在京城做了几年官。后来朝中风云突变,他也获罪被撤了官职,愤懑难平之下回了老家,此后竟趁着东风入了炁教,拉起大旗起义造反。
    “飞鸟尽,良弓藏,世事莫不如此。”刘季棠道,“其实我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若天下海晏河清,我们也无怨言。不过,现在不仅朱家已日薄西山,天下也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辈举起义旗,不能坐视不理。”
    护法教士郑重其事从怀中取出一只卷轴,在桌上平展开来。
    “一切的一切,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这个人出现的时候。”
    室内一灯如豆,霄凝神看去,只见那卷轴上画着一个年轻男子。
    单线平涂而后敷彩,画法并不十分求真,却仍可见得他丰神隽秀,皎如玉树。仿佛在描绘如此绝世之容时,画师也不由得下笔如有神。
    令人见之难忘的俊秀容颜,却令霄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认识这张脸!
    ——在大兴善寺宝顶上陈旧的壁画中,这个人就站在妖君身边。只是一样的五官,在壁画上披着鲜血,如同修罗恶鬼,再美也只会使人惊怖,而卷轴上的面容却平静含笑,简直犹如菩萨垂眸。
    “这是……这是——”霄的手指摸在画卷上,不由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护法教士沉声道:“二十年前出现在紫禁城中时,他自称为李慕月。”
    “万历皇帝晚年时一心求仙问道,招揽了许多道士在宫中炼丹,而李慕月就是在那时,作为游医进入了紫禁城。李慕月来历不明,却很快就深得皇上的宠信,甚至能随意来往内廷。
    “那时我是个正四品的京官,论起品级,我比他高出许多,可他官职虽低,却随时能到御前面圣,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连当时的内阁大学士都望尘莫及。
    “当时,万历偏爱幼子福王,对太子十分苛刻,几度想要废长立幼。朝中大臣们要求立长,皇帝要求立幼,朝中唾沫横飞地吵了二十年,其间遭贬斥流放者无数,太子一直过得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而李慕月打从进入紫禁城开始,就是个坚定不移的太子党。
    “谁也难说他给太子出了多少力,不过后来万历崩逝,太子登基为泰昌皇帝,李慕月一时风头无两,甚至有传言说他会被破格提拔入翰林院,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当时的我也有所耳闻,还颇有些艳羡。”
    说到此处,刘季棠摇了摇头,似是对当时的自己感到可笑。
    “泰昌皇帝战战兢兢太多年,继位还不到一个月,就因纵情声色而一病不起。当时的礼部侍郎给皇上献了仙丹,皇上服药后身体剧烈恶化,不到七天便崩逝了。直到死前,都还没来得及举办正式的登基典礼。
    “在皇上驾崩前的那一天,他遣散了一切官员妃嫔,只召见了李慕月一人,对他下达了一道圣旨。谁也不知道那道圣旨是什么,而内阁大学士听到消息赶入宫中时,皇上已然驾崩,李慕月也已不在紫禁城中,此后他犹如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
    “新帝猝然崩逝,主少国疑,朝政一时混乱不已。给皇上献上仙丹的首恶抄家夷族,涉事者也纷纷贬官流放。”刘季棠叹了口气,“我也是在那时被波及,革职赶回了老家。”
    “直到此处,这听起来还是官场斗争,我等就算被涉入其中,也只觉自己命途多舛罢了。”刘季棠道,“可是就在这之后不久,京城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霄微微抬眸,低声道:“王恭厂大爆炸。”
    刘季棠微微讶异地抬眸,似乎没想道大兴善寺里不问世事的霄也会了解此事。
    “正是。”
    泰昌的儿子继位不久,京城内就发生了一场大爆炸。
    五月初六日巳时,满天乱云横飞,忽然有声如吼。仿佛一轮烈日从地面升起,方圆几里内瓦砾和人禽尸体都被炸作粉末,连紫禁城都地动山摇,正在用早膳的皇帝险些被砸破脑袋。
    这场大难起得突然,京中死伤近万众,其中不乏高官重臣,据说在彻底坍塌的观象台上,有九个头的怪鸟昼夜哀哭不休。
    事后天启皇帝不得不下了一道罪己诏,认为是自己统治有失才受到上天降罪。
    刘季棠道:“也算是世事无常,当时我若不是被革了官职赶出京城,只怕便死在这场爆炸中了。”
    霄道:“此事甚为怪异,我虽在白云山上,亦有所耳闻。”
    “只是您可知道,这爆炸绝非平常。”刘季棠轻声道,“王恭厂所在之处,叫做光彩胡同,其实民间一直有所流言,那个地方本来叫作棺材胡同,后来因‘棺材’听着晦气,才改成了‘光彩’。”
    “此事我却不知。”
    “王恭厂事发之时,方圆几里几乎都被夷为平地,连百里之外的密云和平谷都能听到轰鸣之声,只是近在咫尺的承恩寺却完好无损,其时尸横遍地,活下来的百姓都是冲入承恩寺避难的。”刘季棠道:“这样的异象,您可能联想到什么?”
    霄沉默片刻,低声道:“……妖君出世。”
    “是的,我们也是如此想。”刘季棠道,“传言中每一代新的妖君睁眼时,都会引起天地异变,或波涛如沸,或地动山摇。这并非天地之怒,而是磅礴的妖气爆发所致,所以周围都被夷为平地,有高僧护法的承恩寺却未受毁损。”
    “最后一代妖君已被太祖皇帝镇杀,此事断然不会有假。”刘季棠道,“可是那一天,承恩寺的护法僧人齐齐吐血,在同一时间被妖气震裂了五脏六腑,这样的异象,除了妖君出世还能有什么缘故?”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当年的妖君死前,恐怕腹中已经怀了女孩。
    那个继承了母亲权能的孩子,与母亲的尸骨一起被五道石碑镇压在地脉之中。
    五块石碑受龙脉与血气滋养,经年日久,已非凡物,形体炼化于五行之外,肉眼根本看不出它们的所在,本来是万无一失。可是不知为何,镇河碑被击碎,那个女孩,也就是新一代的妖君,重见天日了。
    “当时我已被贬出京城,在颠沛流离中,实在无暇顾及。后来这十余年来,朱家愈发倒行逆施,明朝气数已尽,举起义旗已是势在必行。
    “我们这样流落在民间的术士们,都逐渐聚集在炁教的白灯旗下。都是同道中人,偶尔谈起那年京城的大爆炸时,心中疑窦愈演愈烈,都觉得是有妖君现世,只是毕竟年代相隔太久,更多的记述已近失传,这样的揣测实在无从证实。
    “后来炁教逐渐势大,在河南已经能与朝廷分庭抗礼,我教也逐渐吸纳了众多能人异士,直到我们在古籍中见到大兴善寺宝顶壁画的拓本……
    “——那是我们才知,泰昌皇帝的近臣李慕月,原来并非是人,而是当年妖君的长子,一个已经活了叁百多年的大妖魔!”
    刘季棠肃然道:“现在我们才恍然知觉,当年他处心积虑在紫禁城中成为皇上近臣,恐怕一早就怀着阴谋诡计,要毁去镇河碑,放出他未出世的妹妹。”
    “只是我们此时仍百思不得其解……
    “妖魔伦理与常人迥异。虽然一母同胞,可是对李慕月来说,妹妹与其说是血亲,不如说是生杀予夺的新君。李慕月这样的妖魔天性残酷无情,本该趁着幼妹弱小时赶紧杀了才是,怎么可能想尽办法把她放出来,压在自己头上?
    “我们想着,他大概是有什么别的图谋,能将幼主控制在手心。难不成他还会认认真真当个好兄长吗?
    “只是无论李慕月到底是何目的,叁百年后妖君再度出世,只怕已经是无可转圜的事实了。”
    刘季棠声音越来越沉,将一物放在桌上,朝霄推了过去。
    霄凝神望去,只见那是一块不大规则的小石子,泛着洁白温润的光泽,如同被搓磨过的珍珠碎块。
    “想必朝廷也已经知道了此事,只是为时已晚,无可挽回。”刘季棠道,“上个月,皇上下令,由叁边总督洪承畴率兵,在陕西围剿闯王李自成。除了剿匪的官兵,军中同行的竟然还有从大报恩寺请来的七十二名高僧。”
    “双方鏖战一天一夜,官军死伤甚众,败退几里,军中到处都是流言,说闯贼军中有妖孽……”刘季棠指了指那白色碎块,“我们闻讯前去时,闯军和官军都已经离去,满地尸山血河,有食人的巨鸟在欢笑盘旋,我们只来得及捡到了这个。”
    霄的手指摩挲着小石子,低声道:“这是佛骨舍利的碎片。”
    “大报恩寺里开光两百多年的佛骨舍利圣器,和主人一同被打碎了。”刘季棠低声道,“朝廷知道闯贼军中有妖魔,所以才请出了高僧同行。七十二名高僧结成的梵音大阵,威力如何您比我更清楚,可七十二人一夕尽死,连带着法器都被毁得粉碎。”
    霄摇头道:“实在闻所未闻……这样的力量,恐怕连我师父昙鸾尊者都不曾见过。”
    “在那以后,我们派人潜入过闯贼军中收集情报。军中到处都有传言,可却从未有人见过那‘高人’的真容,”刘季棠肃然道:“虽然没见到人,可是想必您也知道,放眼天下有这般能耐的,恐怕就只有当年妖君的两个孩子。”
    “李慕月在京十年,一度成为天子近臣,心机与寻常妖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帮助闯贼,绝不只是为了报复朱家……他是带着幼主,选择了自己要合作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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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现离四颗星好像没有很远了,老公们能不能给我两颗那个白白的……圆圆的……亮亮的……(搓手)(疯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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