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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朔用树枝拨了拨兔尸。那是只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野兔,脖子软塌塌的歪向一边,只剩一层皮还和身体连接在一起,血在寒冬里结成了冰碴,早不知道死了多久。
    谢萦半蹲下来,看着他小心地把兔子挑开。
    这个土洞并不算深,血冰下面就都是土块杂草,再无什么别的东西。
    少女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别的动物藏进来的。”
    许多肉食动物都有把储备粮藏在洞里的习惯,在这样严酷漫长的冬天里,这就是天然的冻肉,几个月都不会腐坏。
    兰朔谨慎地用树枝戳了戳地面,只见杂草底下都是夯实的土地,不像有任何人类干预过的痕迹。
    两人头碰头蹲在一起,谢萦慢吞吞道:“你刚才说,昨天晚上,她的手指冻伤很严重……”
    兰朔点头道:“是,我本来认为,妞妞昨晚应该是在挖东西。”
    妞妞冻伤最重的部位在靠近手掌的指关节,很容易联想到,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可能是在雪里挖着什么东西。积雪表面的温度要比地面更低,所以妞妞的手指尖反而不如根部冻伤严重。
    可是兰朔也没料到洞里除了一只兔子什么都没有,不由得一阵失望,仍不死心地观察兔尸:“这兔子有什么不对吗?”
    在迷信的视角中,动物也有灵性之分。譬如乌龟、蛇、狐狸、泥鳅一类的动物会被认为有灵性的,轻易不能招惹,会影响人的种种运势。而牛、猪、羊则不然,所以它们才会被当作食物。
    而野兔——在这个灵性体系下,兔子这种动物实在是毫无存在感。谢萦凝目端详了兔尸一阵,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血总会让人联想到献祭或者诅咒之类的淫祀,但祭品当然是灵性越高越好,谁会拿一只兔子来放血?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看不出什么不对。”
    兰朔性格细致,即使听她这么说了,还是用树枝挑着兔子拎起来看了看。兔尸硬邦邦的,显然死去已久,冻得结结实实,根本没有血肉的触感。
    灰褐色的皮毛下,兔尸脖子上的创口很不规则,像是从后颈开始被利齿生生撕咬开的,这种痕迹也只有野兽才能造成。
    谢萦看他检查得认真,不由得乐出了声,兰朔闻声抬头,只见她慢悠悠晃了晃手指,笑道:“动物的医生叫兽医,你这属于动物法医。”
    两个人又绕着这片雪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可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好一起撑着伞返回。
    出门不到二十分钟,也不知道客厅里的气味散干净了没有。谢萦坚决不肯回家,兰朔想了想,索性在路上一拐,和她一起去豆腐店的大娘里家拜访。
    昨天晚上去砸门的时候,他们其实心里是已经认定了兰朔拐走了妞妞,结果后来事实并非如此,他还不计前嫌跟着一起奔走了半夜。大娘再看到他,顿时非常不好意思,搓着手把两人请进了门。
    大娘炖了汤,炒过几个菜,又凉拌了一盘油豆皮招待他们。
    这样新出锅的豆腐非常鲜嫩,比市场上卖的口感好很多。谢萦赞不绝口,大娘见她吃得高兴,又想开一瓶高粱烧酒给她。
    昨晚的心理阴影还历历在目,兰朔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酒瓶,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妞妞现在怎么样了?”
    “刚打过电话回来,妞妞得住院,额日木图他们在那看着呢,他们儿子说等雪停了也去看看。”
    村子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也一贯相互照拂。妞妞没人照顾之后,看来这对老警察夫妇是真心把她当成女儿爱护。谢萦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妞妞家里,是怎么回事?”
    这下算是打开了大娘的话匣子,整顿饭间她都在滔滔不绝,恨不得给他们介绍到祖上三代。
    妞妞家里的情况其实算不上复杂,不过确实命途多舛,好像种种不幸都要逐一降临在这家人身上。
    妞妞爸爸叫黄开亮,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脑子活络。早年父母去世,黄开亮十四五岁就独自去了南方,据说很是挣了点钱。不过好景不长,不知道他是惹了什么人还是犯了什么事,据说当时差点坐牢,最后求爷爷告奶奶免了牢狱之灾,但积蓄也都赔得精光,此后就心灰意冷地回了家乡。
    那是千禧年初,黄开亮刚三十出头。虽然钱已经赔得一干二净,但毕竟是在外闯荡过、见过世面的,说话做事都不一样,在村子里很受欢迎,很快就经人介绍结了婚,娶了同县的姑娘,叫丛增芳。
    两人婚后没过多久就生了女儿,本来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但妞妞四岁的时候,黄开亮突然得病去世了。
    看他平时气色也不像有什么基础病,而且人才三十五六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人都僵了。
    丈夫壮年暴死,丛增芳拉扯着幼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邻里们知道她家的情况,只要力所能及都愿意接济她,也有人给她张罗着介绍改嫁。一个寡妇在农村生活何其艰难,但丛增芳为了女儿硬是没有点头。
    这是个极其坚毅的女人,为了独自撑起一个家,她平时在村里的废品回收站做工,家里的几片薄田也没有荒废,种了苞米蔬菜,还养了些鸡鸭。
    日子艰难,好在女儿贴心。妞妞从小就懂事又聪明,在家里抢着帮妈妈干活,有时丛增芳带着她去县城卖菜,没人教过她,可她无师自通,算账算得比妈妈还快。
    可是厄运很快再次降临,一年前,六岁的妞妞突发高烧,之后变成什么样,他们昨晚已经亲眼目睹了。
    第二次遭受如此打击,丛增芳还是挺了下来。
    女儿变得呆呆傻傻,好在她异常安静,也并不伤人。丛增芳出门干活的时候,就把女儿关在家里,妞妞也只是乖乖地一坐一整天。
    丛增芳态度激烈地拒绝了亲戚们种种“为妞妞好”的提议,因为她不相信女儿会永远傻下去。
    县医院看不好妞妞的病,她就想带着女儿去呼伦贝尔,甚至去省会的大医院。然而别说治疗费用,路费她都不一定负担得起。
    丛增芳开始想尽办法地攒钱。
    村子就在大兴安岭林区脚下,定期会有队伍来进行森林调查,他们往往会从村里雇熟悉地形的向导。这种队伍给的钱算不上多,加之这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在猫冬,前几天那支森林调查队伍来雇人的时候,村里没人接活,只有丛增芳愿意。
    按理说只是两三天的行程,她把女儿寄放在了额日木图家里,可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丛增芳在森林里失踪了。
    因为兰若珩的原因,兰朔对这种奇怪的失踪案件总是会多留意几分,而且这事的确让他颇感疑惑,便让大娘详细说说来龙去脉。
    大娘道:“怪就怪在这里呀,怎么会丢了呢?!”
    这种林业局的森林调查队伍,包括向导在内,每个作业人员手里都有GPS和对讲机。
    丛增芳不是第一次进林子,作为当地人,赶冬荒时附近森林都是走惯了的。就算她走迷路了,她也随时可以在GPS上调出导航,走回起点。
    再说,现在对讲机的接收信号最起码5公里,这种队伍都是几个人一组作业,间隔距离不会超过100米,可是没有人听到丛增芳的求救喊话。
    除非她是突发什么急病,倒在地上就不能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肯定就还在当天的作业区里。
    一个人的作业区撑死30公顷,消息传回村里,额日木图就赶紧带着人上山去找,骑警们冒着严冬进了林子,把那片作业区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可是根本一无所获。
    迄今为止,丛增芳已经失踪五天。她到现在还音讯全无,不能按死亡上报,可是大家心里也清楚,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接近零下三十度的天气,一旦暴露在野外无法取暖,随时都有冻伤甚至冻死的风险,昨晚的妞妞就是个最好的例子。而且,这个季节的森林里根本找不到什么吃的东西,她就算没有冻死,到现在要怎么维生?
    几十万公顷的大兴安岭林区,一个人丢在里面,就像汇入海洋的一滴水一样渺小。莽莽深林像是张开了一张大口,将她吞噬其中,无迹可寻。
    丛增芳的亲戚都在几十里之外的邻村,现在也没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父母,生怕八十多岁的老人再有个好歹。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额日木图也不肯放弃,还想进山再找,可是眼下就有一场大暴雪,骑着摩托也很难在这样的雪灾里跋涉,他们只好回村暂作休整,没想到昨晚妞妞居然又出了那样的事。
    大娘叹气道:“妞妞一直都很乖,从来不跑出门的,昨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也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感觉到她妈妈出事了……”
    丛增芳这样坚韧刚强的人,这么多苦难都没有把她打倒,最后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幸,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无眼,麻绳专挑细处断。
    谢萦听到此处也觉恻然,不过心中疑问却未得到解释,便又问大娘,妞妞平时是什么样子。
    从妞妞高烧变傻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大娘见她见得不多,只知道她偶尔会突然端着手臂,做出一些奇怪的姿势。动作固然怪异,但毕竟她的想法已经无法解读了,只能当她是自娱自乐——所以昨天在监控里看到妞妞的时候,几人都不觉得吃惊。
    再多的事情,大娘也不知道了,毕竟妞妞平时是寄养在额日木图家里的。
    他们在大娘家里吃了饭,待到差不多正午时分才往家走。
    此刻已经接近十二点钟,他们离家两个多小时,什么气味应该也放干净了。只见大雪如席,天空晦暗昏黄,竟然像是入夜了一般,根本看不见一丝光亮。
    雪花斜飞,几乎直撞到脸上,兰朔稍微倾了倾伞,将两人遮住。谢萦心想今早从起床折腾到现在,他们的确都需要休息一下了,等下好好睡上一觉。不管黄梦竹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晚上再说吧。
    打开大门走进院子,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新雪,他们出门时的脚印已经不见。谢萦正靠在兰朔肩头打着哈欠,可在距离房门不过四五米的地方,男人的脚步却陡然停住。
    她还在惯性地往前,却被兰朔横过的手臂给一把按住。
    一道短促的声音落下:“小萦别去!”
    伞缘抬起,少女诧异的目光望向几米之外的房门。
    三个小时前,他们离开的时候,房子的门窗都是牢牢关严的。
    而现在,防盗门竟然打开了一道细缝。
    吱呀……
    很细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扇沉重的门,正在夹着雪花的风里,一下一下轻微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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