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最后落脚在当初合唱团第一次再聚的日式烧烤店。
钟昀翰自回国之后第一次到这种店来,木质的装潢感令人舒服,简单质朴的设计。这种吃着串烤,小份饭食,配上一杯饮料的感觉相当轻松。他久违的拋开了独奏会在即的紧张感,吃完饭两个人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开始东拉区西扯的聊起天来。
丁浩潍要开车,所以他没有喝啤酒。不过他怂恿了钟昀翰喝。
不是存着坏心,只是觉得他应该让自己放松一下心情。
这天钟昀翰与丁浩潍之间的气氛相当好,刚开始他们讨论那场声乐演出,钟昀翰这下开了话夹子,把选曲到每一个男高音的好坏都说了一说。丁浩潍在其中终于略懂了当初阿飞告诉他的「不够好」到底是些什么。
丁浩潍则跟对方讲起了无脑的军旅登入与登出生活,接着叼唸起早餐店的种种人生观察。
没有什么顾忌,没有什么目的,只是轻松的讲讲生活里的琐事,灯泡昏黄的灯光彷彿带着温暖,烘出两人之间漫无边际的话头。
「所以后来,」钟昀翰问,「你们到底得了优等没有?」
丁浩潍没几秒鐘就明白这是在问当年他离开之后的国小合唱省赛了,「当然,我们一直都是优等。从没得过甲等。」
「只可惜没能跟你们一起。当年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林老师,因为我走得很突然……」
「是啊,连跟我们道别都没有呢。」丁浩潍说,但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钟昀翰显然也了然这点,「……其实林老师是当年少数公正的对待我的老师之一,当时很多老师都说我是坏孩子,但只有她说什么学音乐的孩子不会变坏,硬是要我加入了合唱团。不然我才不会为自己找这个累死人的活。」
钟昀翰微笑,「猜得出来。我会接受纯粹是因为有点怀念。」
怀念什么?唱歌的日子,还是三个男孩的时光?钟昀翰并没有说清楚。丁浩潍也不打算追问。
对话到此因为服务生的收拾桌面而短暂中断。
喝过酒的钟昀翰脸上渗着淡淡的红晕,但看起来仍然相当清醒。
这时候用餐时间稍晚,他们后方涌进一批喧闹的年轻人。是大学生吧。丁浩潍注目了一下,又将注意力回到桌前。
「你想学英文我可以教你。」钟昀翰突然说。
「一个卖早餐的读英文做什么?去读更多的书也不能让我把一份二十五元的蛋饼卖两百五十块。」丁浩潍笑。他讶异自己说话的时候竟仍如此平静。
钟昀翰看着丁浩潍,「你想要学习……或许你还想要读书,读大学。」
丁浩潍不知道钟昀翰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上他的诚实。上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钟昀翰不是还后悔的捂住自己的嘴?
是开始醉了吗?丁浩潍想。接着他说:
「读什么大学,我才不在意那张破纸。现在的时代连硕士都不值钱了,有学歷有什么用。」
钟昀翰却一本正经:
「你不要欺骗自己,诚实点。谎言如果说太多次,很容易会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的。」
丁浩潍灌了一口饮料,扯起嘴角,「你以为诚实很容易吗?你以为面对自己很容易吗?你留一点空间,留一点自尊给我可以吧?」丁浩潍闭上眼睛说,「诚实面对自己到底有多痛苦你懂不懂?」
几乎是那一瞬间,丁浩潍已经听到了钟昀翰的回答。他睁眼。
「我懂。」钟昀翰看着他淡淡的说,「我想没有人比我更懂。」
他醉了。一定是。丁浩潍想。
钟昀翰让温暖的灯光朦胧他的视线,让他逾越了那些原本严守的界线,
「你过去真的曾经觉得不必要。但是现在的你想要了,你或许可以回去从前的自己的想法里继续过活……只是你觉得不是那么舒适了。你想要更多,你想要改变……」
丁浩潍不确定钟昀翰是在说谁。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自己?
鐘昀翰意外的想念起昨日三楼的小提琴声,大学生拉了整晚巴哈的〈g弦之歌〉,是那么温柔的歌……他知道那个学生拉得还不够,还不够好。但人要活下去,总是需要一些温柔的吧?
他现在好想再听一听那首曲子。或许也让丁浩潍听一听。
钟昀翰停下来,先是看了一眼桌上字已经不是那么清楚的宣传单,然后才又望着丁浩潍。
丁浩潍也看着他。
所以钟昀翰继续开口:
「很多时候诚实很痛苦,但不诚实……也是一样的。」
店里没有音乐,两个人又坐在邻座,所以钟昀翰的声音在丁浩潍耳中儘管小声却十分清晰。
「我车祸那一年,意外的知道了我的父亲外遇。」
刚刚温暖的黄色灯光在鐘昀翰眼里突然忽明忽暗,好像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仅存的东西吸走,他闭上眼睛,
「他要求我帮他保守秘密,但我还是说出来了。用最糟的方式。那个时候我的控制能力还没有那么好。我甚至还没有真的好起来。」
丁浩潍不确定的开口:
「这跟你后来在美国拼命赚钱有关係吗?」
刚刚大学生的喧哗声此刻已然尽数退去,旁边依旧是人来人往,但丁浩潍无暇顾及其他,整个世界都只为了一个人安静了下来。
钟昀翰睁开眼没有回答,自顾自的盯着自己的啤酒杯,说了下去,「那之后他们决裂了。我爸认为是我搞砸了一切。我妈也恨我,因为我曾经帮着那个无耻的男人跟那个小三骗她……她总是这么形容他们。后来她也这么形容我,毕竟我身上流着我爸的血。他们花了一阵子打官司,等到真的离婚之后,他们两边就都没有人想要理我了,包括经济上的。我爸迅速的再婚,我也不想要再跟谁低声下气,我够大了,能够自立生活。」钟昀翰神情茫然,「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没有出那场车祸……我的人生是不是能够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那不是你的问题。他们不应该怪你。」
「嗯?」钟昀翰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他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醉了。
「我是说他们在这件事上要求你的说谎或不说谎。那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丁浩潍说。
诚实的生活是很困难的。诚实的说话也是。真实的东西有很大一部分是可怕的,而诚实的人,他们往往只能与那样的可怕面对面。或是被迫,或是自愿。那是相当辛苦的一件事。
丁浩潍想起钟昀翰的诚实,想到他在人际中理所当然的受限,想起他寧可不唱也不愿意接受虚假空洞的声音,想起他面对别人被迫的诚实与面对自己半点不放松的诚实……
丁浩潍发现自己竟有种想要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的衝动。
他也醉了,但他根本连滴酒都没沾不是吗?他笑自己。钟昀翰儘管痛苦,但是依旧直面自己的人生。那他自己呢?丁浩潍问自己。
直到开车带着微醺的钟昀翰到他家楼下时,丁浩潍都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下车了。昀翰。」丁浩潍拍拍钟昀翰的肩膀。
钟昀翰点头,关上车门。
但是没几秒之后钟昀翰敲响了车窗。
「上来啊。」钟昀翰歪着头,有些踉蹌对着驾驶座上的丁浩潍说。
丁浩潍前一刻还在惊讶他竟然得到了传说中高岭之花的邀约,下一刻就因为看见鐘昀翰的摇晃,迅速决定基于安全考量,要把人送到门口为止。
丁浩潍还以为送到门口就能脱身,但是钟昀翰好像并不是这么打算的。
钟昀翰走进厨房里,拿出了放在柜子里的红酒跟一隻高脚杯,还有另一个平口玻璃杯。
丁浩潍将随身包包放在沙发旁,接着他主动的接过开罐器,将红酒啵一声打开。
鐘昀翰直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的下缘,伸手将和室桌上的两个杯子都斟满。
丁浩潍小心的把散落在桌上,充满笔记的琴谱放到旁边去,然后鐘昀翰随即就把平口玻璃杯往丁浩潍那边推。
「你没有喝……不公平。」接着鐘昀翰在醉态中傻傻一笑。
「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喝太多了。」
「嘘……你听,开始了。」鐘昀翰摇着已饮至半满的杯子,里面红酒优雅的划着弧线。
丁浩潍听到楼下的小提琴声,一开始大学生拉了全曲,几次之后琴声拉拉停停,很多时候都在重复的、重复的练习某一段乐曲。
「g弦之歌,那条歌的名字……一首很温柔的歌,不是吗?」
鐘昀翰把手放在椅面上,支额看向丁浩潍,眼里有着雨天的笑意。既生动又朦胧。
丁浩潍转开眼神,缓缓喝了几口红酒。
接着楼下的小提琴越拉越急凑,突然就像发出杀气一样的停了弓,把断裂的乐音响在空气中。
鐘昀翰笑了,头往后倒向沙发的布面,「他生气了。他已经把那几个小节反覆练了三天。」
丁浩潍学着对方将头向后一仰,「说不定他也会砸了他的琴。」
然后丁浩潍侧脸看向鐘昀翰,发现鐘昀翰正看着他。不完美的g弦之歌在他们之间再续响起来。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砸了钢琴?」丁浩潍问。
那条歌一直在奏着。
鐘昀翰在轻微的恍惚之中,轻轻的说起话来:
「我在练一条曲子。练了很久,是一条歌剧的浪漫钢琴曲,洋溢着恋爱的遐想与求之不得的哀伤,热情,高亢,沉静,遗憾……是一首表情相当丰富的歌。」
小提琴温柔的声音听来突然有些悲伤。
「但我弹不出来。」鐘昀翰苦笑,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从前看不到的那道墙,你现在看到了,它就那么样无预警的出现在眼前……你从前以为一直往上就能走的更高,你练习又练习,拼了命的努力,你把人生的岁月投进去……但是你却停下来了。你跨不过去。你得过了几个小奖,你拿到了职业生涯的入场卷……你已经没有理由能够用了,关于你的不够好。你问自己,反覆的问自己,到底是缺了什么?是错过了什么?你好想要问问谁,但是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其他的人不是远远的超过自己,不然就是还在那么后面的地方追赶你。
「而你只能够自己一个人徬徨,一个人决定。你觉得你的才华用尽了,你努力了那么久,却在最后一刻发现自己永远比不上别人,你很焦躁,但是那毫无用处,但你又停不了那些毫无用处的事。」
丁浩潍真的想要拥抱面前的人了。但他用手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反拉,克制了自己的念头。
「丹尼尔,我的指导教授,他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谈过恋爱……那个时候我很生气,我认为他冒犯了我的隐私……最后他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他原话是这么说的,『你给我去谈场恋爱!掏心掏肺的那种!女的也好男的也好,要上床就赶快去上一上,不要给我用这种自慰般的声音弹琴!』」
丁浩潍一愕,他插在发里使力的手指一顿。他一直以为音乐老师们都是像林老师那样温文儒雅的存在。
「他知道我诚实的病因,所以我认为这是人身攻击,我比以往都还愤怒,最后我闭上了嘴,但是砸了钢琴。」
「你不能离开你的舞台。」丁浩潍突然这么说,「你喜欢舞台。」
「……是的。」鐘昀翰轻声说。
g弦之歌再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大学生无视于那些错误与技法,一直一直的往后拉了下去。
「你喜欢那些演出。」丁浩潍含了一口酒,然后嚥下去,他想起了今天台下的鐘昀翰的神情,「你很喜欢声乐。」
「是。我喜欢声乐。那种共鸣复杂而精密,奔放又私密,跟随它、服从它、恋慕它……你会感到整个人都失序而沸腾。」
今晚如诗般的言语从钟昀翰的口中那样的自然吐出,他一点也不讶异。丁浩潍知道他是那样的人,而自己永远学不会那样说话。
「听起来就像每天有着九点宵禁乖学生的嗑药时间。」
钟昀翰对于对方总是粗暴的形容词已经免疫,「你可以这么说,那是我灵魂的a片。」
「你的口味真猎奇。」丁浩潍耸肩,「但我确信你能保有你那点小小闺房之乐。」
这次两个人相视的时候都带着微醺的笑意。丁浩潍不确定是谁比较醉。但他明明喝得不多。
还不够多。
「你喜欢舞台。」丁浩潍再抿了一口酒,复述了一次今日他们早先的谈话内容。
「是的。」
「你喜欢声乐。」附带嗤笑一般的鼻息。
「是的。」钟昀翰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他接受任何挑衅。
这绝对是挑衅,钟昀翰想。
丁浩潍倾身向前,带着一丝诡笑,「你喜欢灵魂里有些a片的时光。」
「是的。」钟昀翰没有示弱,即使两人的距离危险的近,他仍不愿意退让一分半毫。
丁浩潍盯着对方,像是有点醉了,声音慵懒而带着天鹅绒般的触感。
「你喜欢吐司夹蛋,没有蕃茄酱的。」
钟昀翰愣了一下,突然笑了。
「是的。」
「你喜欢下雨。」
「是的。」
钟昀翰的表情映在丁浩潍的眼里,突然变的很柔和。
「你之所以週末会去我的早餐店,是因为你喜欢教会小孩子的合唱声。平常只是习惯,就像是你习惯穿得像个老师。」
钟昀翰怔住,但是他反射的说出了答案。「是的。」
「你喜欢听阿飞唱歌。」
「是的。」
「你喜欢有个人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只有一隻酒杯。」
「是的。」
「……你喜欢我。」
「是……」钟昀翰兀然捂住了嘴,让声音消失在手指之后。
小提琴优柔寡断的乐音戛然而止。
丁浩潍突然懂了,懂了阿飞为什么那么说,说「我没有办法问他。」
只要一直逼问下去,钟昀翰最后还是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一切。
然而这样太残酷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丁浩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只能急着说点什么,谎话也好,来模糊这个不该出口的话:「不、我是说--我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鐘昀翰满脸的红潮瞬间冷却在讶异中,然后是不知所措,「开……」当眼光离开对方的眼睛,扫到钢琴上两个人过近的倒影时,那份汹涌的情绪终于化成愤怒,「……是这样啊,开玩笑呢……丁浩潍,你现在给我滚出去!」
「不,我的意思是、」
鐘昀翰把桌旁的包包一把塞入丁浩潍怀中,然后把丁浩潍拉起来,往大门用力推过去,
「滚出去!滚!」
大门狠狠的砸上门框,发出巨大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