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接了那通电话。
直到现在都他还能想起那天那一通突兀的电话说了什么:
「??我也知道这么突然找你有点强人所难。但时间紧迫,我们想要趁老师她现在身体还行??」跟他小学同班的班长这么说。
那时候的丁浩潍放下早餐店填充到一半的酱料罐,算是专心给了一个回覆:「我会考虑。但不一定会去。」而后他凝神瞪了那个写着浩潍早餐店的罐子很久。
自回忆中回过神来的丁浩潍在停车格中一点不差的停好车子,在位置上对着后照镜整了整衣服,习惯性的深呼吸,彷彿回到当年他们上台表演前那个瞬间。
当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彷彿有温度一样灼热,烘出他们灵魂里面的声音??
但那是个梦,或许认真的说,是个远去的梦想。那时侯的自己还是眼睛放光,觉得人生一定要环游世界一次,而且当个太空人一定很刺激的年纪。
现在的他,梦很模糊,也很少想了。每一天他在早上五点开始备料,汉堡肉、蛋饼、馒头??最后在早上十点半以重新填满酱料罐作为收尾。
他按了一下手机,一个假日的十一点整,他甚至没有时间洗掉身上的汗,头发上应该还有着煎东西的油烟味,他只是换了一件polo衫便驱车来到这里,虽然只有半小时的距离,但他彷彿花了好几个鐘头犹豫。他仍然不住的自问为何要心神不寧时下决定。
那间教室还是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两层楼的建筑,二楼是堆放教具的仓库,一楼那个长型空间外有着掛牌,深绿底上大大的写着白字,音乐教室。
他推开那个门,熟悉的音乐教室在他眼前展开,木头做的高低差台阶,黑色的直立式钢琴,深绿色的大黑板,一切都像当年记忆中一样,只是陈旧。
他进来的时候只有一部分的人注意到他,他亦注意到在场的人大概只有九个人,八个男生,一个女生。
整整一团人,只找到八个人?丁浩潍有点想笑,但他用力镇压住了自己嘴边的肌肉。
「我说过,」一个微微上扬的男中音在空气中蔓延,几秒之后音调又下降成一派冷静,背向他的那个人轻轻的说:「我只伴奏。我们说好的。如果你要我唱,我就退出这个活动。」
「等等,」一名穿着t恤的男子发言,上面印着玛丽莲梦露的脸因为身材的膨胀而拉扯,因而那张笑顏变得十分微妙,「我们不就是希望献唱一首歌给老师,才相约在这里的吗?」
丁浩潍花了一些脑浆终于认出了那是与自己同班的班长,当年号称班草的小明。
而班长的话又被背对他的人冷冷的打断了:「我不觉得这件事能成功。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眾。」
「??有你这样一开金口就唱衰别人的吗?是哪里来的自信,能让你把站在这里牺牲假期的人都当成白痴?」站在门边的丁浩潍毫无预警的倏然开口。
背对丁浩潍的人闻言转过身来,这时候丁浩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面前的人。
与刚刚不同,丁浩潍不需要用太久,就能轻易辨认出来这个成年人是谁。他忽略了对方身上在这个场合里太正式的衬衫西裤,过于苍白的脸色,眉眼间恰到好处的勾勒,薄而立体的双唇……与那双眼睛里总是过剩的冷淡跟骄傲。
丁浩潍继续了他的毒舌剧场。
「钟昀翰,我怀疑这么多年后,你的脑袋是不是有跟着你吃的便当数一起成长?还是说,你觉得你仍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当个黄金男孩,一个人领唱──这样吧,你乾脆独唱就好,如何?」
刚刚冷静的男中音好像突然就乾裂了,钟昀翰的声音哑了起来:「我不唱很久了,更别说当leader或solo。」
听不惯洋称呼的丁浩潍抬起眉毛看向班长,而他顺着解释起来:「昀翰确实已经不唱声乐,好一阵子了……他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当任何合唱声部的负责人或是独唱。」
在场唯一的女生主动走到三人前面,二十出头的她穿着针织衫上衣与以年纪来讲略嫌保守的膝上裙,打破了尷尬的气氛,「真的是很抱歉,如此突然的发出邀请,我是林老师的女儿婉瑜,让我在这里先谢谢愿意来到这里的大家。」
刚刚还有些骚动的气氛冷静下来,丁浩潍胸口里丛生的讽刺揶揄一瞬间消失无踪,女孩子的声音在音乐教室里清晰的响着,就如同她跟母亲在课堂上不急不徐的声音一样。
「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林老师──我的妈妈正在进行疗程中最后一个月的化疗,这期间她经常说她想听一听当年学生们合唱的声音,可惜她退休之后收藏的最后一卷录音带都已经因为发霉罢工了。」
这些事情丁浩维在电话里只听了一个大概,叫他来的是班长。但他不知道这一次召集人竟然是当年那个身高一百五十几又老是兇巴巴的老师的女儿。
两个母女一前一后的在这所没没无名的国小中对着屁孩耗尽青春,真是一件苦差事啊,丁浩潍刚刚消失的尖锐被腹中连续的几声卧槽取代。
「……所以真的很谢谢大家来到这里,为了能够完成一个鼓励我妈妈的心愿,这当然是出自我自己的私心──想要让她再听一次学生的合唱──希望给她在病痛中能有点小小的鼓励,但可能是我考虑的不够多,反而让大家这么不愉快……真的很抱歉。」说罢,她深深的向在场的人鞠了躬。
「不、我们是自愿来的。」
「老师当年对我们很好!」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别……」
好几位在场的三十岁偽大叔──是的他们都三十岁,因为他们都曾是同一届、同一个国小合唱团的成员──突然的齐声开口,一时间整个教室充满了大叔们的喧哗声。
突如其来的钢琴声打断了那些已经张口、准备开口与犹豫要不要开口的人。
刚刚大家面前的钢琴不知何时布幔被已被撩开,琴盖安稳的敞向演奏者,现在琴上仍没有谱,但是弹琴的人端正的坐在钢琴椅上,弹出了那个令人熟悉的单音音阶。
钟昀翰手指敲出的,是发声用的音阶。单调而重复来回的音阶。
没有人问为什么现在要发声,没有人问为什么当初整个原该快二十几人的团人仅来了不到十人,没有人问有谁是不是还愿意留下来参与。
在场几个人凭印象自动分了队伍,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
但当年未变声的男孩们显然已经不适用这样的分类。
这时候小明班长出来主持了,他一边听着大家的声音,一边跟着一直向上爬的发音音阶决定了每个人的归属,一位高声部、两位中声部、两位低声部。
重整队伍之后,丁浩潍转头问刚刚的指挥者:「那班长你呢?」
这个时候所有的团员听见钢琴前面的钟昀翰不冷不热的道:「他是超低音部。」
丁浩潍没有错过那张脸上平淡无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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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短暂的时光都花在决定声部之中,结束简练之后所有团员都去了附近的一间烧烤店聚餐,唯有钟昀翰直接离开,没有参与。
杯盘狼藉之后,丁浩潍喝下几口啤酒,私底下对于林老师女儿公器私用的调度校友名单,仍然有些许不满。
不然此刻他就不必坐在这里,而是在辛苦的开店生活后,轻轻松松的在电视机前打他几日前才刚买的电动游戏。
几乎不再见面的国小同学们聚在一起,没有多久就聊开了,在这场餐宴的丁浩潍终于明白,林老师教了这么多届学生,为何她的女儿偏偏选了他们这一届。
原因之一,是因为班长小明。当年的小明,现在的三十肿明,白天是医检仪器的业务,晚上是一个市立合唱团的成员,当年国小的合唱梦萌芽之后一直跟随着他,他是某个市立业馀合唱团里的重低音角色。
另外一个因素铁定就是今天被选为高音部的阿飞。这不意外,他当年飞扬的声音也是一枝独秀,被称讚的次数与黄金男孩不相上下。是个稳定公务员的他,似乎一直都有在练习声乐。阿飞与班长因缘际会下参加了同一个业馀合唱团,仍旧一起怀抱合唱之梦。
「所以钟昀翰原本就是就是你们合唱团的伴奏?你们几个原本就都有在连络?」丁浩潍说。
阿飞摇头,「钟昀翰是我们合唱团长期伴奏……的朋友。是他无意间提起了昀翰,我们才又因为这次找人组团有了交集。」
班长相当不好意思续道:「实际上请昀翰的帮忙是别有用心,我承认。」
「怎么说?」丁浩潍放下空杯。
「我们在找机会发表这一次的合唱,但你知道,场地是需要经费租借的,所以我们必定需要一些资源支持。」
「你是想要说,钟昀翰是伴奏兼出资者?」丁浩潍这次没有隐藏在嘴边的冷笑。
「兄弟,你可能不知道昀翰是──」小明回想了一下他曾经看过的年代售票系统网页是如何形容,「──旅美钢琴演奏家。」
「啥?」丁浩潍脱口而出。
阿飞帅气一笑,「纽约时报曾经给他的评语是这么说的:狂喜与悲愴,忧伤与寧静,竟能在他手中演绎自如,让人怀疑他的灵魂深处究竟装了什么,才能让这一双手如此充满感情。」
「靠。真的假的?」灵魂深处这是什么屁话,那些多馀的形容词让丁浩潍感到虚偽,简直在强暴他的耳朵,他收起敲击桌面的手指,给了一个结论,「所以你是说他紆尊降贵的来当伴奏,是为了让我们有个看起来不太破的场地可以用,不至于去到处筹钱?」
「正确来说,他会独奏超过半场的时间。他的演奏才是真正有实力卖票的部分……我们的合唱会在最后进行。那是为了在舞台上完成给林老师听一曲合唱的梦想罢了。」
丁浩潍没有问出口真正的问题,当年那个音准几乎从未迷失,如天籟般纯净而清亮的高音男孩,为什么后来成为了一个钢琴演奏家?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下午,小学的他们一起在炎热操场旁的树下吃着冰棒。「我未来想要一直唱歌。」当年那个男孩明明是这么对他说的。
果然孩子的梦就像是拆了封膜的盐灯,只会在日復一日的潮解中渐渐消融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阿飞的咳嗽打断了丁浩潍的回忆,「事实上他人不坏。」
「不坏?」丁浩潍笑出来,毫不掩饰今天早上的偏激,「我们这群散沙般的乌合之眾哪有什么资格议论黄金男孩呢?」
「他只是……」阿飞低下头,在几秒鐘之后这么说,「只是……诚实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