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家里有一股陌生的香水味。不同于她妈妈庾琇惯用的中性香,而是一抹清甜的果香,有几分熟悉。
她在客厅慢吞吞地喝着一杯温水,年轻的助理轻悄悄地开了庾琇的书房门退了出来,一转头瞧见客厅多出来的一个人。
庾伊本不愿多想,可助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到底是有些年轻,见到庾伊后自己也吓了一跳,面色躲闪地抬手拨了拨耳边头发,又撩出几分香水味。
庾伊不多想也不行了,倏地睁大了眼,嘴唇掩在玻璃杯下,难挡震惊,嘴里的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伊伊,这事……”
这事?庾伊面无声色地把一口水咽肚,亲妈找女朋友被亲闺女看到?
这位助理姐姐名叫崔镜,是她妈今年刚招的小助理,工作经验不多,胜在能力强做事认真,出差都常带着。
但关键,她妈是直女吧,年龄要比崔镜姐大快二十岁了……
庾伊僵着脸点点头,前两天去给头发做的羊毛卷随着她点头的动作,一颤一颤毛茸茸的,蓬松得要命。
她动作乖巧,又没有一惊一乍的动作,毛茸茸的头顶下是一张明艳有朝气的年轻脸庞,一双清润的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崔镜轻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拉着庾伊远离书房,到了玄关,后撤一条腿出了房门,想着赶紧远离是非之地,小心翼翼地说:“伊伊,这事你得等庾总说。”
在庾伊惊奇的表情下,崔镜又接一句,“你家估计要多住一个人了。”
!!!
崔镜神秘莫测地说完,长出一口气,轻松了不少,又撤出另一条腿,顺手摸了一把庾伊的脑袋。
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这头发烫得真不错”就溜之大吉。
虽神秘莫测却又坦坦荡荡,庾伊一声“崔镜姐”含在嘴里没说出来,那边书房门突然开了。
庾琇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身上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挽在后面被发夹夹着,休闲有气质。脸部也保养得当,又一直健身,一点都不像庾伊以前观念中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庾伊双眼一黑,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妈。”喊完还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应该喊“姐”。
庾琇看着庾伊蓬松的头发,双指点了点门框,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怎么烫头发了?”
“头发太少了,最近一直掉……”
沙发下陷,庾伊将自己甩到了沙发上,捏着抱枕,眼角眉梢垂了下去。
“掉发就看医生。”庾琇转身回书房,声音闷闷地从书房里传出来,“你这又要放寒假了,别熬夜。”
庾伊扔了抱枕,仰面坐在沙发上,面色难忍地闭了闭眼,“哦,知道了。”
十二月末,津北工商学院忙着放寒假,催着考完试的学生不要逗留,尽快回家。
晚七点,被天气预报忽略的小雪零零星星地往下飘了十几分钟。庾伊从宿舍楼下来,往学校东门走,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捏着手机回信息。
网络对面的人手速快得惊人,一条条消息往屏幕界面上蹦,庾伊逐条看着,眉头越皱越深,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紧接着有一条图片消息发送过来后,庾伊整个人一愣,嘴角抖开,拉下口罩,呼出两口热气,一粒小雪花飘上了她的下嘴唇,一丝凉意,又令她回过神。
这事说来话长。
有多长呢,得追溯到庾伊没出生,庾琇还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高学历有钱还天真的姑娘,爸妈的钱。
庾琇的第一段感情没被家里人祝福,因为未婚先孕。人渣男耍了几个小花招骗过了蜜糖里泡出来的女友,没骗过女友慧眼如炬的母父。好说歹说都不听劝,没领证跟着渣男回了老家,不仅过得不好受刁难,想回家却还在和母父赌气,怀孕八个月时又撞见了渣男出轨,这才大梦初醒。
受惊受气孩子早产,庾琇的傻气也随着生孩子时流的血,发出的惨叫散得一干二净。
她要带孩子走,那家人却用孩子困她,她想起几个月来受的气,因怀孕遭的罪,就觉得这家人和这孩子都在吸她的血,蚕食她的生命,越看越觉得那孩子长得像渣男,便毫无留恋地走了。
那孩子自然不能是庾伊。
而是叫柳景仪。
年轻女孩站在医院空寂的走廊里,墙边的塑料排凳旧得泛黄,她的背脊顶着米白色的墙面,瘦削的肩塌下,双手捂住了面容。她被照片定格在这一瞬,不知道照片外,她有没有更脆弱的一面。
在医院里看到这样的场景,能联想到的很少,疾病、痛苦、死亡和穷就能概括完整。
图片下又冒出一条消息。
“伊伊,她在那边过得不容易,现在没亲人了,庾总把她接来,你别怨她。”
有什么好怨的,庾伊想。她妈和这位没见过面的姐姐都是受害者,要有怨也是她们互相怨。
噢,难不成以后分家产什么的自己要少一半?
庾伊把自己逗笑了,又站了一会,白净净的雪落在羽绒服上片刻就化,手指翩飞,打了一行字过去。
“崔镜姐,我谁都不会怨的,我妈和我姐好惨啊,我以前都不知道【大哭】【大哭】。”
消息发出,手机锁屏。雪停了,庾伊拉出行李箱的拉杆,继续往校东门走去,路灯拉扯着她的影子,变长变短变宽变窄,孤独冷清。
来接庾伊不是她们家的司机张姨,而是庾琇。
庾琇冷冷清清地扶着方向盘,着装正式,像刚从公司出来,就来学校接女儿了。脸庞隐在暗处,汽车行进中,常有一两缕暗光擦过她的脸。
“小镜都和你讲了吧?”
当然讲了,崔镜断断续续铺垫了一星期,生怕吓到庾总的好女儿,从那天在庾伊家知道庾总的私事到今天的全盘托出,可废了崔镜好大一圈功夫。
“妈,”庾伊表情灵动地皱了皱鼻子,语气不解,“其实可以让奶奶爷爷给我讲这件事,不用托崔镜姐的。”
“他们嫌丢人。”庾琇漠然着脸。
庾伊一噎,“你亲自说也可以呀,之前崔镜姐在我们家,我还以为……”
庾琇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亲自说担心你一时接受不了,便托你小镜姐慢慢告诉你。”
红灯,车流按下暂停键,霓灯的亮光打进车窗,铺在庾伊慢慢红起来的眼眶上,她吸了吸鼻腔,低声说:“不丢人的,妈,怎么能是丢人呢?你是受害者啊……”
语气委屈,像是为二十年前的母亲委屈,为二十年前的母亲愤怒。
庾琇神情软了,趁着红灯的间隙摸了摸庾伊蓬松的头顶以做安慰,“好了,没事。”
庾琇扭过了脸看着车窗外,刚被摸过的发顶还带着一只手掌的余温,脸色逐渐淡了下去,被暗光照射得晦暗不明。
同理心和表演欲的接连出现,造就了母女间一段少有的温情。庾伊想,这种温情还是少出现点吧。
车流再次行进,庾琇敛着眉,语气正式,“伊伊,她叫柳景仪,今年十九,比你大一岁半,上高三,转年高中毕业,她就不在家里住了。你不要和她处出来什么姐妹情深,最好不要叫她姐姐。”
庾伊点了头,没多说什么。庾琇有时候说出来的话并非是商量,而是命令。正好庾伊也有此意,她不关心至亲姐妹之间为什么不被允许关系好,她只是觉得有人要和她一起被折磨了。
庾伊家住津北市的中心地段,前几年庾伊上高中,在这里买了房子后住着舒服就一直没搬走。她上大学一两周回来一次,除了她放假,平时就庾琇一个人住。
一梯一户的大平层,住着安全也安静,如今要多个人,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之前飘了十几分钟的雪没有造成交通堵塞,一路顺畅无阻地停到地下车库,母女二人乘梯上到十一楼。
一进家门,庾伊推着行李箱回卧室,迅速收拾行李。衣服入柜,该摆的摆放好。她又轻声出卧室,要进斜对面的一间卧室。
她估计着她妈得让柳景仪住这间房。家里两间大卧室距离较远,已经被她和妈妈住了,剩下两间小卧室分别在两间大卧室旁边,她妈卧室旁的小卧室已经改成了书房,柳景仪的房间肯定就是眼前这间。
于是她轻着声音压开房门,扫了一眼。枕头被子都安置好了,玻璃窗也打开了在给房间通风。
她妈在车上说柳景仪什么时候到来着?
明天?
庾伊像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大学生一样,一放假就熬夜,通常夜里一两点睡,会错过早餐,午餐吃不吃要看想不想接着赖床。今晚也是照常睡的,结果一晚上惊醒好几次。
无一例外,全都是梦到了那张照片。她从未见过面的姐姐站在医院的长廊里,脆弱又痛苦。
庾伊翻了个身,将被子一角压在脸颊下。
柳景仪在那边没亲人了,她老家那里吗?最后一个亲人的离开是指谁?她那个人渣父亲?还是家里别的长辈?
过得不容易是哪种不容易?生活条件?
挺惨的。
庾伊闭上了双眼。
庾伊是被讲话声闹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还以为是住在寝室没放假,马上要早八。
门外的动静时有时无,等那股迷糊劲过去后,庾伊看了一眼表,九点五十,捞起绒毯披在肩上翻身下床。
门一开,庾伊和一个站在走廊里的年轻女生打了个照面。
女生戴着黑色的围巾,围住了简单的低马尾,也让鼻尖以下都陷在围巾里面。眼睛在略微凌乱的刘海下有些阴郁,但偏偏鼻子长得直挺,又显得有英气。
宽大的黑色羽绒服裹着柴火捆似的干瘦身材,就像近几年的零食包装,倒不出来几克实物。
身高不比庾伊低,却薄得像片纸。
没见过,眉眼间却很熟悉。
庾伊先疏离地勾唇笑了一下。
“哎哟,小伊在家呀!放假啦?”
张姨抱着一个纸箱从旁边过来,语气惊讶。
庾伊侧头看着张姨笑,语气亲切,“放假啦,昨天放的。”
余光瞄到柳景仪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张姨乐呵呵的,“你俩见过面啦,姨昨天去隔壁省接你姐姐了,小伊呀,这是你姐姐。景仪呀,这是你妹妹。”
庾伊压了压乱糟糟的头发,也不是很在乎别人眼里第一面的形象,靠在门框上,温和地对柳景仪笑,“我叫庾伊。”
女生撩起眼皮,瞳孔乌黑,逐渐有了精神,看着庾伊。抬了抬下巴,从围巾中露出嘴唇,轻柔柔的,声音像是裹了外边的冬风,清冽。
“柳景仪。”
这便是自我介绍了,很疏离,想必很是符合庾琇的想法。
柳景仪主动伸手去接张姨手里的纸箱,张姨有些不情愿,“哎呀,你歇一会儿,本来身体就不好,咳了一路,去和你妹妹说会儿话吧。”
张姨把纸箱给搬进小卧室。柳景仪的态度不冷不热,对着庾伊说:“最近嗓子有些干。”
听声音倒是没病,庾伊想。
“多喝水,家里有药,我洗漱完给你拿。”庾伊没关门,进了房间内的盥洗室。
柳景仪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过了几秒,转身回小卧室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