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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闆,乾粮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羊皮水袋带上了?」
    「带上了……」
    「火摺子呢?山野风寒,晚上可不能没有柴火……」
    「谢掌柜,放心,我不是小孩子,出一趟远门死不了的。」
    一波三折,有惊无险。终于在晨光微亮的一个早上,李旭曦背负着行囊,精神抖擞地步出了朱雀城,朝沼陵冈出发。
    由朱雀城到沼陵冈约莫要一个月,李旭曦不懂得骑马,只能走路。起行前,谢掌柜替他预备了许许多多的行装,一捆子的烧饼,大西瓜般的羊皮水袋,三套替换的衣裳,一张地图,还有一把小刀和一袋子的盘缠。李旭曦推却不得,无奈地把这些物件通通捎上,放在那个本来已经十分满的登山背囊里。
    为免显得怪异,他特地将登山背囊塞到书篋之中,那是一个半人高,用竹片编成的框子,在背靠的那面,左右割开了一道口子,将背囊的肩带拉出来,又在肩带外头裹了布,从外人眼中就像普通书生用的书篋,看不出有甚么异样。
    沿着平坦宽广的官栈不徐不疾地前行,四周绿荫扶疏,鸟儿在梢头吱吱地鸣叫着,几隻野兔一蹦一跳由草丛里掠过跟前,李旭曦一边咬着大烧饼一边欣赏山景,走了半天,山道渐渐曲折起来,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的。
    未几,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岔口。
    李旭曦从衣襟里掏出一卷泛黄粗糙的纸片,张开看了一眼,纸上绘画了数个地形,小蚯蚓似的曲线,十分抽象地描绘了一些山脉穀川,河川湖泊和附近的城镇,大概用墨水的原故,图画有点儿化开来,模模糊糊的,还没有方位,没有比例,一路上也没有类似路标的东西,杳无人烟,根本难以找到自己此时的定位。
    他不禁扶额。
    嘖、这是哪门子的地图?
    李旭曦皱起眉头研究了好一会儿,依然得不出个所以然来,烦躁地抓抓头,放弃似的将那纸卷塞回怀里,左右张望了一下,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前进。
    路,越来越崎嶇不平。
    攀过一个小山坡,许是长在原野的杂草常得雨露,泥土也肥沃,李旭曦本是身形高大,然而围绕周身的野草竟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密密麻麻的,几乎瞧不见前方,他只觉得脚下满是泥泞,步子一下深一下浅的。
    当下提起轻功,疾走了一段颇长的路,李旭曦伸出手去拨开前头的一蓬野草,一片广阔开扬的平原映入眼帘,殷红的残阳照在草地上,层层的暮靄繚绕峰峦,已值日落黄昏。
    古代郊野不同现代,野兽的踪跡随处可寻,没有灯火,入黑后甚么都看不清,李旭曦心想:今天就到这儿吧。背负着这么多的东西,饶是他锻鍊有素,不免也觉得有点儿疲倦,便随便摸了一墩厚而粗的大石块放下书篋,休息了一阵子,才握着刀清理了附近的杂草。
    刀子需小,可是挺锋利的,片刻后就开出了一小块空地。
    他捡了些乾燥的枯枝和树叶,将枯枝仔仔细细地搭好,接着把叶子堆砌在上头,试着用那火拆子点燃了。
    头一回用这古董打火机,没想到还蛮好使的,很快的,那些枯叶便燃料起来。
    生了火,四周总算光亮了点,李旭曦从背囊里拿出登山帐篷,熟练地打开,用钉子固定好。
    晚餐很简单,两块乾粮在火上烘一烘,就着凉水凑合着吃了。
    草草地解决了卫生问题,李旭曦正打算进去帐篷睡觉,无意中瞧见在东面不远处亮了若有若无的红光,接着腾起白濛濛的轻烟,他以为是甚么东西给烧着了,赶紧踩上石墩朝那儿眺望,细目之下,只见十几面锦旗随风飞扬,在微弱的火光中大概看到一个官府的标记图案。
    是官兵?
    往沼陵冈的,会不会就是宋璟章那队人。
    他绕着臂沉吟,想着自己这般瞎子摸象地赶路,估计粮水用罄都到不了目的地,不如跟着这些官差一道走,还安全一点。
    没有朋友同伴轮替守夜,即便身负武艺,李旭曦也不敢睡太沉,担心有野兽或贼人袭击,一整个晚上半梦半醒的,为了赶上官队,翌日天色稍明就收拾行李,加快脚程向着那高举的锦旗方向去。
    「这才甚么时辰?天刚刚亮,大伙早膳还未用完就上路,这姓宋的,这般赶干么?」
    「沼陵冈的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大人这也是救人心切……」
    马儿在噅噅地嘶鸣,井然不紊的队伍迎风而行,冷冷的山风吹拂,飞沙走石。
    李旭曦静悄悄的跟着賑灾队伍的尾巴,他们人数眾多,夹杂着奇高的野草,车轮翻滚,搅起一阵一阵的黄沙和泥土,视野模糊,谁都没察觉到背头多了个人。他摄手摄脚地跃上一辆载着满满粮草的车子,躲在那些巨大的麻布袋的隙缝当中,手执韁绳的官差浑然不觉,犹自与车子上的同伴谈话。
    「沼陵冈真的那么糟糕?」
    「岂只糟糕,好几百里的河川莫名其妙乾涸,滴水不剩,灾民为求活命四处抢掠粮食,已经杀了数百人了……」
    「这就奇怪了,眼下虽则是秋天,可沼陵冈是南方水乡,应该不缺雨水啊……」
    「这个老子也不明白,听说有下雨的,但河川就是储不了水。」那官差说着便有些同情,叹了口气,「都三个多月了,好不容易等到賑济的粮食,一下子又给劫掠去,换作你是村民,岂会白白等死,杀人亦是逼于无奈罢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弄得李旭曦有点儿头晕,加上昨晚睡眠不足,打了个呵欠,浓浓的倦意袭来,便靠在那麻布袋子上睡了过去。
    賑灾的队伍脚步十分紧凑,除了二餐一宿,完全是马不停蹄地赶路,李旭曦乘着顺风车,听着那些差役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路远艰辛,宋璟章怎样严苛刻薄,自己又如何掛念着家中老小和娇妻。终于,十天后的傍晚,一行人到达了一个稀疏的村落。
    可能因为地处偏僻,寻常没有甚么旅客到访,村子里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驛站,其馀都是些平常农舍,触目所及,尽是芦苇篱笆、草棚水井,间或有两三户养了鸡鸭和山羊,却连一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
    这么狭小的村庄,那支为数成千的官兵队伍实在挤不进去,便在村口旁的溪流边搭帐扎营,官差逕自勤快地围炉生火,有一些爱乾净的跑到溪边洗刷身体,另一些则席地而坐,焉头耷脑地在挨着马车轮子上睡死了。
    领先马车的竹帘被撩起,两名男子慢慢吞吞地由车舆下来,正是宋璟章和方祈。因出门在外,二人皆穿着常服,只见某位类似队长的官差恭谨地对他们说了数句话儿,便带着人进了一个大营帐内。
    李旭曦并没多去理会,趁着差役忙得不可开交,从一堆麻布袋子中溜了出来,沿着小溪侧边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距离队伍不近也不远,在一棵老树的盘根空隙中搭起帐篷来。末了,他跑到村子里逛了一圈儿。
    这里离沼陵冈还有好长的一段路程,仍未受旱情影响,庄稼穀物生得颇为鬱葱。他原本打算向农民买点鸡蛋和地瓜饱肚,没料到乡村人家心性良善,却是不肯收取他的银钱,李旭曦唯有客气地再三道谢。
    总算能吃些像样的东西了……
    李旭曦喜滋滋地用树枝拨弄着土坑里的柴火,将地瓜埋入,接着把盛了溪水的小铜锅子放在以石头堆砌而成的炉上。
    那小铜锅子是从炊事班的包袱里偷来的,反正他们有那么多工具,少一隻铜锅不会察觉到。
    野外的黑夜格外寂寥,晚空中万里无云,只有繁星点缀,李旭曦坐在草地上望着天边,犹自琢磨哪一颗是北极星。
    等了一刻鐘左右,铜锅的水噗通噗通地滚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放入两颗鸡蛋。
    忽而,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突兀地划破了寧静,声音不大,感觉却很近。
    士兵都聚集在营地里头,这里荒山野岭,会是甚么东西?
    李旭曦当下警觉起来,左手举掌,右手握拳横着往掌心一拍,转眼间便拉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来。他拾起一根燃烧着的树枝,放轻脚步,抑压着呼吸,如履薄冰般朝发出响动的方向踱去。
    大约十来步之后,靠着微亮的火光,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蹲在碎石子上,正弯下腰,俯身面向溪流。
    他定睛一看,但见一大片雪白的皮肤,沾满了点点水珠,在摇曳的火花下,映出粼粼的光。
    这人居然没有穿衣服。
    「何人?」
    那人察觉到身后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了一跳,低喝了一声,慌张地抓起放在岩石上的袍子,掩盖住下身转了过来。
    李旭曦将手上的火把轻微向前一递,那人的面容便清晰可见。
    一张净白柔和的嘴脸,冷冰冰的眼神,不是方大人还会是谁?
    「你……」
    「呃、那个,我……」
    「李旭曦?」方祈半瞇起眼睛,语带疑惑。
    没想到骚扰了人家洗澡,李旭曦顿时觉得有些尷尬,吱吱唔唔的,不晓得要如何说话,目光却停在那如玉一样细腻的胸膛上面。大概因为受了凉气,胸前两朵红梅微微突起,在红红的火光下鲜艳欲滴。他的眼珠子竟是一下子移不开来。
    「你在看甚么!」光着身子,被陌生人直勾勾地观看着,方祈心中涌起一股羞恼。这廝好生无礼,眼见自己赤身露体的,却丝毫不懂得回避。他怒瞪着李旭曦道:「还不快背过身去!」
    「对、对不起。」被他吆喝一声,李旭曦忙不迭收敛心神,正欲转身,堪堪扭头之际,视线馀光却不经意地瞥见,在那圆润的肩膀上,隐隐约约有一个淡色的印子。
    与周边洁白的肤色不同,是很浅很浅的粉红色,痕跡若隐若现,那轮廓就像……
    桃花。
    「你,你想干什么?」
    将火把插在泥土上,李旭曦急切地踏前两步,抓住身前人的肩膀,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低下头仔细地端详。
    「你…你放手,放开我……」方祈哪里知道李旭曦此举何故,只觉得这人忽然色心大发,一隻手仍隔着布料按住羞处,另一隻手无措地推开他,又扭动着身体想挣开肩膀上的大手。
    小猫爪挠似的力量,李旭曦自是纹丝不动,盯住那弯弯曲曲的形状,虽然不甚明显,但它确实是一朵桃花印。他不禁怔了一怔,诧异地抬眸,「这个……这个是胎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方祈挣扎不果,内心腾起几分惊惶,眼角慢慢地红了起来,可是嘴上仍旧倔强。
    李旭曦瞧见他眼泛泪光,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这才惊觉自己的唐突,訕訕地松开了手,说道:「对不起……」却猝不及防一道掌风迎面而至,眼前一下恍惚,半边脸颊便已感到火辣辣的痛。
    方祈冷声道:「转身。」
    嘖,下手真狠呀。
    李旭曦捂住腮帮子,依言地背过身去。
    面对着昏暗的丛林,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在身后传来。
    半响,声音停止了,接着沉寂了一会儿,蚊吶似的一句才掉了过来:「好了……」
    李旭曦方回过身,对方已经穿戴整齐,一双带着愤怒的眸子犹含着水光。他只得乾笑着赔罪:「刚才失礼了。」
    给适才的一番胡闹吓着,加上人也打了,消了点气,方祈瞄了瞄那张脸上红彤彤的五根指印,而后别了开脸,没说话。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来。
    「我说,你……」无言片刻,还是李旭曦先开了口,「你那个胎记──」话没说完,却被一道怪异的叫声打住。
    「呜──呜──」
    那是兽类的低吼。
    两人均是愣住。
    莫名的阴风簌簌地吹过,草儿沙沙作响,林荫里头彷彿有活物在蠕动,缓慢的,一步一步,向着他们过来。
    鼻息间瀰漫着丝丝腐烂的气息,潮湿刺鼻,带点血腥,让人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直竖起来。
    这气味……不似是动物。
    李旭曦感觉不太对劲,一把抓住方祈的手腕,将他拉到背后,举起长剑戒备地挡在跟前。
    沉重的步履践踏在湿润的泥地上,吧唧吧唧的,异常黏稠。
    「是野犬吗?」方祈压抑着嗓子道。
    李旭曦低低地嘘了声,「别说话。」
    倏地,一个黑影划开了浓密的丛林,四隻血红的眼睛从昏暗的角落里一闪一闪,幽幽地盯着他们,彷彿看中了猎物,庞大的躯体不徐不紧地越过青草,在几步之遥停顿下来。
    那是一隻貌似老虎的野兽,体形大如水牛,周身长满了浓密黝黑的毛发,四爪尖长锐利,头部顶着双角,两双赤瞳怒目圆睁,下方的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两排獠牙,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腥臊无比。
    它是妖怪。
    李旭曦紧了紧手中的剑,却感到脊上的衣袍被人掐了一掐,方祈的话语几不可闻:「这是何物……」
    李旭曦没好气地回道:「檮杌。」他曾经从爷爷口中听闻过一些妖魔鬼怪,可是却未曾有幸得以一见,脑筋费劲地转了又转,好不容易才搜到了一个名字。
    方祈懵懂地道:「檮杌?」
    但见那根硕长的尾巴在地上不住地拍打,溅起一阵一阵的碎石沙砾,妖兽将前爪伸出,俯下腰身,兇悍的眼光注射着二人,一瞬不瞬,蠢蠢欲动。
    李旭曦额角一跳,胳臂往身边一揽,将那纤腰牢牢抱住,足尖跃起,提了内劲敏捷地挪到一箭之外的地方。兴许是一时给这恐怖的怪物吓着了,怀中人倒没有反抗,沉默地让他搂住。
    只听妖兽的胸腹发出咕嚕咕嚕的声响,前爪刨着泥土,随即低沉地咆哮一声,虎躯猛然腾跃,气势汹汹地朝着两人直衝过去。
    「抓紧了。」
    李旭曦搁下一句,赶紧蹦到一株高耸的大树上,疾若鹰隼般向梢头跳上,怀里的人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动也不动。他在顶端停下来,将人放在一根结实的大枝椏上,叮嘱道:「千万别乱动,就在这儿等着。」
    言罢,身影一晃,眨眼间已从树梢消失。
    乍遇妖物,又忽地被扔在这么高的树上,方祈禁不住慌乱起来,脊樑和掌心全是冷汗,他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欲往下察看,底下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李旭曦?」
    他踌躇地唤了一声,没得回应。
    朦胧的银白光点在月色下乍隐乍现,地面上时而响起叮叮噹噹的动静,恍若数十件兵器交锋撃打,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浪却是渐渐朝他远离。凛凛的寒风穿梭林间,盪起枯枝落叶,望不清战况到底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那妖兽闷闷地哼唧了一下,似乎受了伤,然后有重物倒在地上。
    「李旭曦?」方祈对那边喊道。
    话音方歇,腰际噌地给一隻有力的手臂捞了过去,然后便被小心地护在一个强壮的怀抱里,从梢头跳下来,他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口,却死死地咬紧了牙关,但听依傍着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呼吸着。
    「是我……」
    方祈安下心,轻声问:「你无事吧?」
    「还好。」
    经过刚刚一轮恶战,李旭曦犹在调理着内息,脚下却是不敢滞留,提上轻功,疾风闪电一样跑回自己扎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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