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那晚卫明珺为什么一直回避我的眼神,四目相对,正是这项能力发动的条件之一。
当然这样的能力也有风险,而且是很高的风险,因为当我进入对方的内心世界,事实上我是处于对方的地盘,完一情况失去控制,那么我就再也回不来了,特别科的档案里这样的例子多到不胜枚举,那些极为优秀的探员只因为少少的一次失误,永远变成白痴或植物人。我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所以向来都很小心,幸好,到目前为止都没出什么乱子。
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车子停在医院隔壁的空地,因为顺路,我还买了一束花带着。外头的空气炽热,带着能把人烤焦的烦闷,幸好医院的空调强而有力,虽然消毒水的味道怎样我也无法习惯,但总比在大太阳底下被晒成人乾要强。我问过柜台小姐,逕直往苗德的病房走去。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砖,医院里头好像什么都是白的,就连医生与护士的打扮也是,这样的色彩选择到底有什么含意呢?因为我的经歷与这行业完全没有关係,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清楚,然而过去看病的经歷多少带着不快,因此这样一个由纯白构成的世界在我看来就有如白色的迷宫一样,知道路径的人固然能够在其中怡然自得,不知道路的人恐怕会在这里疯狂而死吧?总之,我对于这种地方一点好感也没有。
被囚禁在此地的苗德,内心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我没有敲门,扭开门把就走了进去,这里是单人病房,里头只有一个男子呆滞地看着窗外,那应该就是苗德了吧?和电脑里头的资料画面不同,他本人看起来要苍老很多,就算说是四十岁我也会相信,头发稀稀疏疏地,衣服虽然不皱,但却不合身,手腕的地方露出好大一截。他的眼神没有因为我的进入而动摇,定定地看着窗外,说起来应该是他运气不错,这间病房居然有窗户。
我将花放到旁边的柜子上,然后顺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在坐下的时候我刻意弄出了很大的声响,但他还是隔了一阵子才转过头来。
「你是谁?」
他的眼睛略带着混浊,微瞇着看我,我则报以和缓的微笑。
「我有事想问你。」
「有事想问我?嘿嘿。」
他的笑声充满不怀好意的味道,然后冷淡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就好像他的视线本来就属于窗外那样。
「看在你有带花的份上,你可以离开了。不然等我请警卫来的时候,你也会很麻烦吧?喔,对了,你也可能是走错病房了,对吧?那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赶快给我滚出去吧。」
「我要找的人是苗德,你是吗?如果你是,那么我就没走错地方。」
他没有把视线转回来,却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
「你要找苗德?嘿嘿。你确定你要找的人是苗德?嘿嘿。」
我感到有些不耐烦,这人一直不好好看着我,就算我想强行发动能力也没有办法。我克制自己动粗的慾望,慢条斯理地开口。
「是的,麻烦请你看着我,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好啊,你问。」
忽然间,他停止了歇斯底里的笑,语气也再度恢復平稳,但是他的视线却还是放在窗外。
「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算问我问题了,你想问什么?嘿嘿,其实我能回答的也有限,不外乎就是这家医院的伙食好坏而已。」
我斟酌着问句,当然应该要从命案开始问起吧?
「你认识杜小玫吗?」
我才刚问完话就知道我踩到了他的地雷,他不但立刻将头转过来,同时一张脸也胀成了红色,一个人能在短短的瞬间生气成这样,其实也是颇不简单的一件事。不过,想到刚才自己对伊若黛发火的情景,也许我并没资格这样说吧?
然后,棉被就被扔了过来。身为特别科的探员,如果被这种程度的攻击打中,那回去就算不被调职,也要给人嘲弄好一阵子吧。我及时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棉被,但紧接着苗德本人就扑了过来,从他几乎要疯狂的模样来看,就算我拔出枪来指着他恐怕也是一点用也没有吧。
「苗德先生,你冷静一点。」
我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但这似乎没有什么用,他的拳头和脚还是像野兽一样地往我身上招呼,不过,也因为他这样的攻击,现在我们的眼睛已经四目相对了。
「那么……开始吧。」
我进入了他的内心世界。
应该是因为他正在生气的缘故,这里的波动相当剧烈,我的四周都是红色的光壁,隐约可以看到一圈一圈的涟漪,我低头看看自己双脚所踩的地方,以我所踩的地方为圆心,涟漪正不断往外扩散出去。这个空间看起来很大,但内心世界的并没有一定的大小,或者更精确地说,在这里距离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信步而走,踩踏的感觉虽然不像是踩在水泥地那样的踏实,但是也还算坚固。
不远处,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柱,自地面往上喷发,那火柱喷发的非常猛烈,一直向上也看不到个尽头,更奇妙的是火柱似乎被什么力量给拘束住了,始终没有往外扩散的跡象。我慢慢走近火柱,温度并没有很高,或许那不断喷发的东西根本不是火也说不定。
这里就是苗德的内心世界。
我很少进入如此欠缺现实感的世界,类似这样的地方恐怕只会在小说家的脑袋里出现。这个地方非常广大,而且看不到边际,就只有那火柱不断喷发。然而,过去所看过的景象、经歷过的事情,一定储藏在这里的某处,人类的内心是无法包藏秘密的,关键只在于如何找到收藏秘密的钥匙。
火柱。
毫无疑问,既然这个地方唯一的事物就只有火柱,收藏秘密的地方以及打开秘密的钥匙一定也就和这火柱有关。我伸出右手,小心的靠近,一直到接触到火柱的表面为止,很奇妙地,那跃动不已的东西确实就和火焰是一个模样,但温度却很平凡,不冷也不热,然后我将手伸到更里面去。
火柱的内部可以感受到某种东西不断地由下往上喷流,应该是气体,不过也可能是液体,总之是具有流动性质的某种东西,手臂越往里头伸,那股力道就越大,我大约将右手臂伸进去三分之二就不得不停止,而这还不到火柱一半的宽度,虽然这里是内心世界,但如果我的形体受损,我的灵魂也会受到对应的毁损,所以绝对必须小心才行。
我的右手好像被什么东西擦到,幸好我反应够快,及时抓住了那个东西。那东西不大,用手掌可以轻松掌握,形状不太规则,摸起来的感觉异常光滑。为了更仔细的观察那个东西,所以我将手收了回来,但是,当那个不知名的东西离开火柱的同时,这个世界掀起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首先是火柱消失了,然后是四周的场景改变了,由红转白,让人无法立刻习惯的强烈白光充满整个空间,随之而来的是拳头与皮肉互相撞击的声音,然后是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低沉喘息。
我寻找声音的来源,事实上就在我身前五步而已,这大概是因为整个空间缩小到只有一个房间大小的关係吧,总之,就在我身前五步的地方,有个男人以跪姿倒在地上,在他的身前,则站着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
「呜呼……好痛啊……」
倒在地上的男子摇摇摆摆地说,他的头上被打裂了一个相当惊人的伤口,血水从伤口一丝一丝地流下,这让他的面孔有大半都因为血水的惨红而显的不真实,即使如此,这个男人就是苗德,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已经可以确定了,我现在在苗德的回忆里头。
那么,那个不断喷发的火柱,事实上就是苗德他的思绪以及记忆,虽然用这样的型态来表现非常诡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蛮符合一个罹有精神疾病的人的内心世界。大部分的记忆恐怕都已经被消溶成洪流,成为火柱的一部份,只有比较难以忘怀的记忆,以我手上那个不知名物体的型态保存着。
既然确定了这点,不管等一下苗德会被这警察打的多惨,其实都没必要待下去了,一方面在他人的内心世界待的越久,对我的灵魂造成的危险也就越大,另一方面,我也不是那种有窥探他人隐私的怪癖者,所以,我打算结束掉这段回忆,尽快开始寻找我要的那一片回忆。
一般来说,既然这个变化是我将那东西从火柱里拿出而引起的,只要把那东西放回火柱里头应该就能回復原状吧?但是,因为火柱在第一时间就消失了,所以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在我沉思这问题的时候,那个警察已经又在苗德的身上揍了好几拳,拳拳到肉,实在很难想像这些平常挺着大肚子连小偷都追不上的警察揍起犯人来是如此熟练,也许退休后可以去美国职业摔角发展呢?
「呼、呼……好痛……」
「喂,既然痛的话,就老实承认了吧?承认是你杀了那个可怜的女孩,这样我也省得麻烦。」
「不……不是我杀的啊……」
苗德虚弱地喘着气,看起来他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那名警察嘖嘖两声,忽然抬起右脚,狠狠地从苗德的下巴处踹了下去。
「囉唆死了!我不想继续听你的嘮叨了。我只想听到你说『人是我杀的』。喂,这一点也不困难不是吗?或者你还希望我从注音开始教起?别作梦了!」
苗德被那一脚重重地踢倒,呈现大字的仰躺,他的目光涣散而迷茫,从浮肿的情况看来,也许一个月之后也会留有痕跡吧。他的嘴唇严重地破皮,咸咸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在嘴角蔓延开来,就算是旁观者也会觉得很痛吧。
「杀、杀人的是……杜宇卫……」
「你烦不烦啊你?」
警察显然已经听这句话听到腻了,所以反应也直接了当,他伸手抓住苗德的头发,重重地往地板一敲,然后我便听到某种东西折断了的声音。大概是鼻梁断了吧?不论如何,显然苗德被这一下子给打昏过去,因为周遭的景象无声无息地消退,然后又无声无息地出现。
火柱,以及无尽的红色。
我往火柱的下方看去,零零散散地摆了许多如同石板一样的东西,看起来我手上的那东西原本也是属于那些石板的一部份吧?那么,我所要寻找的记忆,也就是苗德目睹的杀人现场,应该也被保存在这里头的某一张石板上吧?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像是这样乱七八糟的摆放方式,谁知道究竟会在哪一张石板上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只有一个一个慢慢试了。很幸运的是,当我试到第三个石板,我便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场景是从病房的门被打开开始的。打开门的是个年轻而漂亮的女孩,那是杜小玫,身穿护士服的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与苗德一见面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听说了他们两人实际上是恋人的关係,但亲眼目睹还是让人大吃一惊呢,我看着他们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病床上,聊天之馀不忘拥抱亲吻,怎么看都是非常亲暱的情侣,如果这两人能够继续交往下去,那么由他们组成的家庭应该相当不错才对。然而,这样的猜想是否正确,随着忽然响起的敲门声而变的无从得知。
「会是谁?」
苗德这么问,然后门外传来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声。
「妹妹,是我。开门吧。」
两人的惊慌写在脸上,杜小玫匆匆忙忙地站起身子,苗德在一阵搜寻之后赶紧拉开房间柜子的门躲了进去,这只是一下子的事,当杜小玫打开门的时候,苗德也才刚把柜子的门关好而已。
藏在柜子里的人,大概没办法把外面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吧?这也就是为什么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在脸孔的部分是一片模糊。那男人穿着相当体面高档的西装,并且有着非常悦耳的嗓音。
「奇怪,苗德怎么不在这里?」
「为什么苗德应该要在这里……?」
杜小玫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心虚,那个男人大概也听出来了吧,他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从以前就不太会说谎呢,这里是苗德的病房,没错吧?身为精神病患,待在自己的病房里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吧?反倒是你,护士的工作不好好做,待在病人的房间里想做些什么?」
真是简单明快的推论,的确,这种情况之下,藏到柜子里的人应该是杜小玫而不是苗德,但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杜小玫保持着沉默,隔了半晌,才改用低声下气的口吻说话。
「哥哥,这件事你不要管嘛。」
「喔,有事情的时候就会找哥哥帮忙,哥哥难得想要对你的生活表示意见,就什么也不可以啦?原来哥哥是这么好用的东西吗?」
男人的口气带有激烈的嘲讽,场面顿时变的更加难堪。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嘛。你明明就知道他根本没有精神病啊,他只是为了不想被关到监狱才这样说的,他的脑筋一点问题也没有,没有必要这样子阻拦我们吧?」
「这么说来,你难道认为为了不想进监狱所以装出患有精神病的行为是个高尚的行为吗?我可不记得我以前这样教过你。」
杜小玫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哥哥……拜託你不要这样。我是真的喜欢他。」
男人的态度似乎因为这句话而有些许的软化。
「你是认真的?」
「嗯,非常认真。」
「我一点也不想这样做,但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我无法轻易的把你交给别人,这你明白吗?与其让你之后过的不幸福,那还不如现在就由我来导正你的错误,但是,如果你这样认真……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好了,你真的不能离开那个男人吗?」
大概是把这句话当成最后的测试吧?杜小玫几乎是用着满心欣喜的表情回答这个问题。
「嗯,没有办法。」
「是吗?好吧。」
男人似乎苦涩的笑了,但在笑声背后,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蠢动着。苗德的视线捕捉到了,但那时的他或许也因为男人态度的改变而欣喜,以致于忽略了男人的这个动作。男人若无其事地背着身子来到苗德藏身的柜子前面,然后做了某件事。
当时的苗德不清楚那是什么,所以那个东西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但是那其实是一道锁,廉价的数字锁,男人就用那个将柜子给锁上了。于是,悲剧已经注定发生。
「既然这样,以后我也不会再干涉你们了,不过,如果你们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理你们的喔。」
「才不会有这种事呢!」
男人伸出右手,摸了摸杜小玫的头,然后自然而然地往下,变成了一个拥抱,杜小玫也很自然地抱住了男人。这样子兄妹相拥的情境实在挺不错的,如果男人的手上没有那支针筒,如果那支针筒没有刺入杜小玫纤细的脖子。
「呜呃……」
视点激烈的动盪,因为苗德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一幕,然后他确确实实地发现自己被锁在柜子里头。一切都像是在同一瞬间发生,杜小玫猛然痉挛,而男人在她的耳畔耳语。
「剂量下的刚刚好喔,所以你应该还听的到我说话吧?我哪,绝对不会把你交给其他人的。」
说话的究竟是亲生哥哥,或者是恶魔呢?诡异的耳语黏腻地爬满整个空间,柜子猛烈地摇晃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男人让杜小玫安稳地躺在病床上,细心而温柔地替她脱下衣服,从帽子一直到丝袜,连贴身衣物也全给脱光,杜小玫细瘦白晰的身躯赤裸裸地摆放在病床上,男人合上她的眼睛,修长有力的指尖从额头开始,轻轻地游走,那如同亲密恋人一般地触摸好像没有止尽,煽情之中还带着无比的爱怜。
男人忽然停止。
「喂,柜子里的傢伙,你这样应该看的到吧?如果看不到,就用听的吧。这个女人……我不会让给你的。这个世界上比我更喜欢她的人,绝对是不存在的,因此,最有资格得到她的人,当然也只有我而已。愤怒吗?那你就愤怒吧,这不关你的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男人的手停顿在杜小玫没有半分赘肉的腰际,然后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妹妹,你也听到了吧?那么,我要开始了。」
男人蹲下身子,张开嘴巴,然后,往杜小玫的腰部咬了下去。
柜子的摇晃一下子停住了。
人类的牙齿并不利,下顎也不像动物那样强壮,但皮肤却比想像中更坚韧,所以那个男人咬了很多口,才从杜小玫的腰际扯下一块血肉,殷红的血液如同代替无法流出的眼泪一样很快地晕染开来,嘴巴咬着生肉的男人却一点也不在意,他慢慢地咀嚼,无视于满是鲜血的下巴,还有已经被染成艳红的衬衫前襟,露出了笑容。
然后,男人往柜子走去,面对微微张开的缝隙,露出了确确实实的血盆大口。
「看到了吧?她是我的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男人的脸孔才清晰起来,与充满狂气的发言不同,那是一张充满知性、成熟男人的脸庞,而且,那与档案里头,杜宇卫的模样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