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梧桐叶片边沿开始泛黄,颜色明明温暖,代表的却是初秋凉意。
方佳坐在七教门口的圆形石墩子上,等候薄翼。
各地的夕阳的确不大一样,菁城的、运城的、这里的。
但似乎从那个傍晚开始,夕阳成为了一个符号,只要看到,方佳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青苗村外码头上的薄翼。
当时她觉得夕光披到她身上有些冷,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大概有些知道了。
以前“普通”在她心里并不是一个好词,她就很普通,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普通地成长,高中不得不去竞赛班借读,这样不普通的经历却让她沦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消极难过,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被薄翼打捞起来,她总算可以好好呼吸。
她的小天使,即便到现在也在不停打捞她。
让人总下意识地觉得——她是不需要被打捞的。
人就是如此,习惯于从自身出发,她对于自己的感受如数家珍,可对于薄翼心中所想,她其实很少去深究,即便想了,也就浅浅在心里掠过,因为归根结底她觉得小翼是可以自己解决的。
对,她可以解决的,她总是自己解决。
不表达,不诉苦,不抱怨。
如果不是那一次比惨式的安慰,她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小翼原来长在这样的家庭里。
如果不是小翼妈妈主动找她,她大概永远不了解小翼是怎么把学校的时间全部留给她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是不是小翼的第一个朋友,不知道她的小学和初中是怎么过来的。
就连童彧那件事,她内心也并不认同——
全心全意、永不消退的爱怎么会存在?小翼要得太满,太钻牛角尖了。
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这一切难道不该怪老天么?
已经这么乖的小孩,为什么还要把她扔到水里?
任凭她挣扎、呛水、窒息,最后自己湿淋淋爬上岸。
她那么小,那么乖,又不是她可以选,为什么呀?凭什么呢?
老天不会回答,但方佳自己有了答案。
她的小翼,就配拥有这样的爱。
全心全意,永不消退,亲人的,朋友的,爱人的,少一点点都不可以。
“喂喂,发什么呆?不饿吗?吃饭了。”
薄翼的手在方佳面前晃晃,方佳回过神,站起来顺势将她的手扯进怀里,紧紧抱住还一边摇:“嘿嘿,我的宝~”
“你干嘛?”薄翼满脸嫌弃:“热死了快放开。”
“才不要,”方佳把头拱进薄翼怀里,双手抱住她:“你身上明明凉冰冰的,”她抱她更紧,要给她传热:“我好爱你哦,宝。”
薄翼被她抱得两手不能动弹,无语望天:“我也爱你行了吧?饿死了还吃不吃饭啊?”
~~~
九月将尽,薄翼即将成年。
黄金周的票不好抢,她俩八成回不去菁城了。
方佳张罗着要给她就地庆祝生日,以往她都是在家里过的,薄翼打电话给周女士,周女士很赞成,说你们小姑娘自己去折腾,她今年总算乐个清闲。
周女士嘛,惯会放狠话的,结果礼物还不是跟着冬装一起早早寄来。
本来方佳还担心薄翼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爹会来搅局,毕竟在成年这天出货对他来说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幸好他完全记错了自己女儿的年岁,以为薄翼已经十八岁,所以这次完全没声儿,估计以后还要另寻机会。
日他仙人板板方佳都骂累了,对着空气狂舞一套军体拳。
庆生相关事宜薄翼一点没沾上手,方佳不许,全程保持着神秘。
薄翼完全由着她,反正她怎么说,她就跟着怎么做。
值得一提的是,卢斯国庆特意要留下来,说要陪自己女朋友度过人生每一个特殊的时刻。
方佳只冷哼。
九月三十号那天,薄翼被方佳拉着去染头发。
方佳说,成年就意味着更广阔的自由,以前学校勒令不准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做了,而且成年总该有个标志,一种仪式,告别少年的自己,从头到脚崭新出发。
双重意义上的从头到脚,颜色她都给薄翼选好了。
一进店,方佳就把薄翼推去洗头,自己跑去和理发师脑袋挤着脑袋,对着手机屏幕比比划划地沟通,说完了没想到她躺到薄翼旁边,也洗起头发来。
“你也要染?”
方佳从隔壁伸手过来掏啊掏,薄翼把自己的手递给她,两个小姑娘的手牵起来:“对呀对呀,跟你一起染,就像跟你同一天满十八岁了嘿嘿。”
两颗头从中午一直折腾到晚上理发店关门,她俩的头发都很长,又都做了漂白和染色,薄翼的工序还要多出一道,烫成了慵懒的法式卷。
晚间校园,清风几许,路灯一盏一盏从头顶飘过。
她们在宿舍门前短暂道别。
方佳十分郑重,小脸严肃得可爱:“薄女士,期待后天的相见。”
“当然,方女士,我已经万分期待。”
十月二号当天,天公作美,阳光温柔且明媚。
薄翼仔细穿好方佳送的吊带抹胸裙,她好像成了她的神仙教母,为她把春日里的一处草地找来,给她裁作衣裳,颜色嫩绿,像雨雾天枝头刚萌生的新芽,长度到大腿,上面点缀有同色盛开的花朵,还有许多纤薄绵长的草叶垂坠下去,一直延伸到膝盖下方。
鞋也有特别准备,一双浅肉粉色单鞋,走起路来柔软又舒适。
方佳等在楼下,她将蓝紫色头发编成蓬松的麻花辫搭在肩膀一边,同样身着连衣裙,雾蓝色,表面有薄纱,微微皱起变成黄昏天色下湖面的烟波,脚上搭配一双白色帆布鞋,整个人看上去飘渺又轻盈。
她只等了一小会儿,就看到薄翼顶着她为她选的橘红卷发,走入阳光。
这一刻,方佳满心欢喜,那天暗色的红终于被她彻底洗去。
两个人在见到彼此的瞬间开怀笑起来,走近,拥抱,不约而同地说:“你像一个小精灵。”
方佳捏着薄翼的头发,忍不住继续赞美:“幸好我千叮咛万嘱咐把眉毛也一起染,颜色在阳光下更好看了,像橘子汽水糖,像散漫的夕阳,像爱人的心火,啊,我眼光真好。”
当然也有些遗憾。
“哎呀,我该再给你买一对翅膀戴在背上。宝,你知道吗?你现在简直就是玫瑰花瓣里飞出来的小仙女,这么一想突然觉得你名字好合适,你背后就该长透明纤薄的翅膀,轻轻扇动会掉落碎钻一样的小星星。”
类似的小小遗憾越说越多,薄翼笑着听她讲了一路,心里默默盘算一个多月后她的生日又该怎么为她筹办。
来到餐厅,薄翼看向窗边某个座位,顿住问:“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
方佳揉揉鼻子,说:“那个叫卢斯的傻逼不一直缠着你不放吗?我就想着他那样的人要是知道你哥在我们学校当老师,肯定就不敢乱来了,我知道这样你会不舒服,提前跟你说你又肯定不同意,但我真的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面对卢斯,就忍这一顿饭的时间行吗?”
“好,”薄翼不想她继续悬心:“我就是有点惊讶,你不用太担心,我都会处理好的。走吧。”
她们一起走过去。
薄冀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薄翼认出来,是去年除夕夜的那一件,同样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手臂皮肤,不同的是今天他戴了一副金边眼镜,头发全部梳上去,不笑,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这直接让对面的卢斯缩手缩脚,如坐针毡。
“小翼,”他看见她走近,脸上才泛起浅浅微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坐这来。”
方佳也在推她,要她过去,但她还是想自己来处理。
她指指卢斯,像每个热恋中爱撒娇的小女孩:“我男朋友来啦,我坐他这边。”
没办法,方佳只好坐去薄冀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有趣,因为另外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方佳开始还有些无所适从,但被薄翼带着,渐渐也把他们当作背景板,只一个劲和薄翼聊之后要去哪玩。
到了送礼物环节,卢斯拿出一条银色手链。
薄翼把手举到他面前:“你帮我戴上。”
她甜蜜的目光,给了卢斯一些勇气,他知道自己的方法是有效果的,她那么喜欢他。
他为她系环扣,皮肤碰到皮肤,让他禁不住心神荡漾。
薄冀递来一个文件袋,他的目光跟着一起投过来:“小翼,生日快乐。”
“谢谢哥哥。”
薄翼礼貌地双手接过,没有拆开,因为知道里面是什么,直接放到了身后。
饭毕,就像要安抚男朋友受到惊吓的小心灵一样,薄翼拉着卢斯走在前面。
方佳凑近薄冀,把牛皮纸袋交给他:“薄老师,小翼让我把这个交还给你。”
“谢谢。”
对于他们的家事,她不好置评太多:“薄老师,请您千万不要生小翼的气,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她对男性普遍排斥和不信任,但其实她的心非常软。我看得出来您其实很关心她,麻烦您多给小翼一些耐心,等她慢慢接纳您,她也会对您很好的。”
薄冀的视线从前方移到身侧小姑娘诚挚的脸上,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陪着她。”
“佳佳!”
二人同时循声望去。
日光中,薄翼向他们跑来。
她背朝着光,却一点也不失色,橘红的头发、嫩绿的裙摆、素白的皮肤都在风里跳跃,闪闪又发亮。
她携带着一身刺目的光彩,却又在靠近之前将其全部卸下。
生怕它们会灼伤谁。
她笑着握紧方佳,满心满眼都在看她:“甩脱麻烦了,该我们去玩啦!”
她从光里奔来,又在光里奔走。
薄冀低下眼,收回自己下意识抬起来的手。
这手里空空,什么也没有。
光、声音、空气似乎都在远离。
他在这一瞬间,感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