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海齐用他一贯寡淡的语气批评了过世的白新波与韩居正,他的体型看上去清减了许多,倒阴差阳错地贴合了形象团队为他打造的健身人设。司海齐环视四周,目光在虚空中定住:“你们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呢?众人面面相觑,各有斟酌。有的人猜测他指的分明就是小矛盾和坡子方率一众太子党叛变的事情,而有的人心思要更深一层。
果不其然,会后,司海齐要求所有参与生活会的人交一份书面的自我批评。
这哪里是一份简单的反思材料,分明是一张赎罪券。可以忏悔自己,最好检举他人。
在紧随其后的省部级干部大会上,司海齐直截了当地将混改以来所有的问题摊开在了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些问题不能达成共识,换届会议是开不了的。不过大家的心里也门清,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达成共识的,只能是暂时性的妥协。
戴行沛虽然在会上发言非常积极,但是他的内心非常悲观。会议“难产”,争的是人事定夺,背后却是路线问题。可会议必然要开,无论谁上台,面临的都是一个乌烟瘴气的残局。
收拾与否,于他已不再重要。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嫡系能顺利入常,使他在下台后、死亡前,仍能护得自己与家人一时安宁。
换届的生死搏斗因联署事件提前打响。
第一个从“入常”大战中出局的是宣传部部长。他在省部级干部大会中受到的质疑最多、质疑声音最大。
太子党对他非常不满意,认为他监管不立,居然容许隋正勋所谓的普世价值论洋洋洒洒地在主流媒体上发表出来。改革派对他也同样不满,梁桐乡评价他:“今天批左,明天批右,两把号子都吹,搞乱了人民的思想。”司海齐对他更不满意,老菜帮、极左派……没有哪个他能彻底管利落的。夲伩首髮站:yuzhaiwuh.xyz
他自己倒是气笑了,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又不是阀门,拉下来就彻底闭住了。骂归骂,他关起门来冥思苦想一整晚,决定以退为进,扭扭捏捏地向司海齐递了个条子。
“由于我没能深刻理解和认真领会海齐同志的思想,导致宣传部工作被动,舆论导向不利,特要求调出宣传领域,或者退休,或者另行任用,个人得失去留,均由组织做主,绝不萦怀。”
司海齐批示:“你若想去政协,可找其负责人谈谈。他那里有二十多个副主席,应该不在乎多你一个。”
他彻底气笑了,在办公室破口大骂:“我还是去足协好些!”
这是国人眼中最没有希望的部门,他这种人可能去那里才最合适!
除了因“两把号子”一事阴差阳错地黄了入常梦的宣传部长,其他候选人中也有三位颇具争议色彩的。
第一位是隋正勋一手提拔起来的“文化人”、“笔大炮”梁桐乡,这位是戴行沛恨之入骨、改革派死保的一位。他差点因戴行沛罗织的罪名被双开,又因平城自焚事件奇迹般地得到起死回生的喘息机会,甚至反扑了戴行沛。即便隋正勋的继位梦破灭,他也能带领改革派继续前行。所以他的入常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第二位是小矛盾、坡子方等老一代太子党力推的章裕盛。章某人在平城根基深厚,在青岛、湖北、上海政绩斐然。上海市委书记入常是惯例,所以章裕盛胜算非常大。一众太子党在各种派对上声势浩大、士气如虹,坚决要把章裕盛送进常委。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身上的争议不在于能否入常,而在于坡子方是否想将他推举为司海齐的接班人。
“我了解他,虽然他联合改革派搞出了联署,但是他绝不可能接受隋正勋继位。”一位学者私下分析。
“是的,他反对海齐,因为海齐的做法太过暴戾,他只是喜欢温水式的、民众更能接受的玩法。”
“暴君不可怕,因为民众会推翻他。明君最可怕,因为你甚至忘记了他的本质是‘君王’。”
第三位身份尴尬的便是廖锋书记的好哥们,省委书记尹国春。他是司海齐前任在下台前提拔的人,不像梁桐乡、章裕盛一样有隋正勋、坡子方等一众大佬死保。
尹国春笑呵呵地自嘲:“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他何尝不想像章裕盛、梁桐乡一样,在各种聚会、会议上稳重自谦、游刃有余,不仅不需要巴结别人,还有一群人上赶着攀关系。只是他没有这种好命罢了。
目前,尹国春还有不到半年的任期,干得太好,就是书记不二人选,做了书记就不可能做常委。干得太坏,说明自己没本事,凭什么进常委?
尹国春忧愁的事情还没有个结果,新的问题又产生了。他任职的区域出现大面积使用非法试剂患病的案例。尹国春一阵头晕脑胀,赶紧给秘书下达指示,在HOG的热度下去之前,秘密查封这批违禁药物,死压这则消息。
他连夜跑去平城,找老领导指点迷津,谁想对方叹口气:“人老了,要自重。”
尹国春急红了眼,就差跪下来哭诉了。
“小尹,做事要沉住气。”对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老师,求您点拨学生!”
“我问你,这批药叫什么、是做什么的、价格多少、最早出现在哪里?”
尹国春愣了两秒,立马面如死灰。
老人招了招手,勤务员将淡蓝色的试剂盒托上来:“这是ZEUS,每支最低售价三十万刀。”
“啪!”
试剂被摔的粉碎。
老人淡淡地说:“这是一场骗局。”
尹国春直接脱力,跪坐在了病床前。
HOG的事情他听说过,但是并不在意。之前的新基因治愈他也听说过,不过他打心底觉得这种东西不可能大面积推行。现在有人弄了假药,准备大肆利用这次热点炮制事端。他马上就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却不知道对方的操盘手是谁,太子党还是改革派?
“小尹,你要先等,”老人喘了一口气,合上疲惫的眼睛,“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能够忍耐难以忍耐的煎熬。”
“我明白的……老师。”
尹国春很快等来了中央的发文:“一些地方对第一伦理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此风断不可长。”
一则情报紧随其后传到他的办公桌上,是一个月前平城一所实验室爆炸的材料。据情报透露,这所实验室违背第一伦理,同时取得的所有资质都存疑,涉嫌提供虚假财务报表骗取投资,涉嫌境外腐化资金。他特意看了眼名字:斯科特基因实验室。
查探过后,尹国春的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明白,老师说的“骗局”是什么意思了。虽然斯科特实验室爆炸的十分“及时”,隋恕等人躲在卫戍区直属的科研机构里,不想吃枪子的都不敢随意去惹弄。但是有没有向来不重要,即便ZEUS不是斯科特实验室出品的ZEUS一号,现在也必须是了。
他们像他一样不在意炒的火热的基因技术,他们只在意自己的政治生命。戴行沛已经对隋正勋的家人动了杀心,如果他想入常,这就是太子党想从他手里得到的投名状。
尹国春用手帕反复擦拭脑门上的冷汗。
魏建锡曾是他们这代人的精神领袖,死的时候眼睛久久难以闭合。害魏建锡唯一的外孙,他未泯的良心怎能不在余下的岁月里永远地活在惴惴不安之中?
﹉
两日后。
庄纬所在的基地突然遭到了地毯式的搜查。事发之时,他和刘安娜正在茶水间聊隋恕的事情。
在那晚他对隋恕说了“你是一个不擅长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之后,庄纬便久久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第二天上班,隋恕还是往日平静又漠然的模样,庄纬想说的话又吞下去了。
Ken说,他拷贝了一份家庭监控的音频文件。庄纬去了一趟隋恕家,发现他将音频文件当作白噪音。
“这里太安静了。”隋恕淡淡地道。
他已经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倾箱倒箧地翻检老物件了。他看上去非常正常。
隋恕撤掉了办公桌前所有的装饰,包括那块空白的软木板。
刘安娜说:“他可能只是太累了,所以之前记错了。”
“或许是吧。”庄纬道。
不过今天,庄纬又重新对她说:“我觉得他需要去接受创伤治疗。”
“只是分手而已。”
“不只是这件事,”庄纬郑重地说,“在他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时,就该立马接受专业的心理疏导。你不觉得,他对自己亲人死亡的反应有些太过寡淡了吗?甚至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刘安娜提醒他。
庄纬摇头:“你还记得那个着名的实验吗?接受过不可逃脱电击的被试动物,首次遭受电击时和普通动物表现一样,四处乱跑着躲避,紧接着它就趴下了,一分钟后停止点击,它依然未能跃过挡板逃避点击。第二次点击实验时,不出几秒它就直接放弃了逃脱。”
刘安娜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想起stress response,人类的四种压力反应——fight战斗、flight逃跑、freeze僵硬、fawn讨好。他或许……是freeze。”
庄纬想,隋恕一开始就该接受心理咨询的。
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没来得及告诉隋恕,办公区便被突如其来的大兵搜查了。
对方持有搜查令,仍被高炮团的人拦住,差一点就要发生火并。
搜查来的快,走的也莫名其妙,甚至没有逮捕令传下来,只有一份邀请函,请他们几人参加针对ZEUS事件的伦理研讨会议,庄纬与刘安娜面面相觑。
“要去吗?戴行沛办的吧……”庄纬觉得很烦。
“去,”隋恕说,“我早到一些,你们按时到就可以。”
庄纬点了点头。
翌日,庄纬挑了身利落的西服准备赴宴,却见窗外的天空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满天的火屑随风四散。
强劲的风势让火态更加凶猛,噼噼啪啪的爆炸之声夹杂其中。
庄纬的脑袋一片空白,拔腿冲了出去。
手机铃在此刻尖锐地叫起来,刘安娜的声音划伤耳膜:“隋恕呢?”
他下意识看了眼手表,表盘屏幕上显示了一条短讯,隋恕早已抵达会场。
“起火的是会场,”刘安娜声音在呛人的空气里格外冰冷,“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么蠢、这么明显的谋害?这不符合他们的风格……”
她理智的分析还在继续,可是庄纬的耳朵已经冒出阵阵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再也没有力气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