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足够锋利了。
宿回云退,令梨进,她不假思索地提剑近身,准备再和宿回云过招几个来回。
黑金色长剑被青年的手掌抓住,滴落的血流顺着剑身淌到令梨手上,烫得她微微一怔。
“不必再为我耽误时间。”宿回云低低地说,“去做你的事吧。”
他松开手,血淋淋的伤痕烙在掌心中央,模糊了掌纹。
“师兄。”令梨轻轻地唤宿回云,一时没了言语。
宿回云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想起令梨大摇大摆叛宗的时候一口一个“宿道友”,如今回来了,不知不觉又喊了师兄。
他没有说过,令梨唤师兄时总喜欢咬一咬尾音,天然给人撒娇的错觉,念得很好听。
“去吧。”宿回云抬起手想摸一摸令梨头发,又顾忌掌心鲜血,只虚虚抚了抚。
他以血为师妹开好了刃,剩下的路只能她一个人走了。
令梨一把抓住宿回云的手,贴在侧脸狠狠蹭了两下。
她顶着一张蹭了血的花猫脸,认真道:“师兄的祝福我收下了!我这就去犯欺师灭祖之罪!”
宿回云愕然,他忍不住泄出一丝笑音,看着黑发少女御剑消失在云中的身影。
师妹真是……什么时候都可可爱爱的。
令梨说犯罪,就要犯罪。
今日她终于可以把“宗门罪人”的头衔焊死在自己头上了。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无需宿回云指路,令梨知道沈无在哪儿。
凌云剑宗最孤高的山峰之上,山巅被一剑斩平,形成一个巨大的平整的道场。
黑衣男人漠然立在此处,隔着风与云,黑发黑眸的父女彼此相望。
他们实在长得很像,令梨偶尔对着水面照镜子,涟漪震荡的湖面映出波澜的面容,和这男人真的一模一样。
第一眼没认出血缘关系都算是失误。或者说随着令梨修为越来越高深,他们才变得越来越像。
令梨不是很喜欢这种相似感。
她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虽然离谱了一点冤种了一点,但罪不致被认成无情道。
无心剑尊,尊号取得好贴切,这男人就是个没有心的。
令梨和宿回云的战斗他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令梨杀了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沈无漠然的神情也不会有半分变化。
令梨弯了弯唇,眼睛亮晶晶的。
真碍眼,人生五官就是为了表达七情六欲,冷冰冰的僵尸脸一点也不讨她喜欢。
“恐怕只能砍下你的头,等它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泥沙和血渍,才会露出点有人气的表情了。”
“为了看到这一幕。”令梨微笑地说,“我会努力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小梨:拿出坑爹的架势
第187章 修仙第一百八十七天
◎什么都学只会害了你◎
反派死于话多。
令梨身上同时挂了叛宗者和欺师灭祖之徒两个头衔, 她很自觉地把自己归结于反派阵营。
做反派就要有做反派的觉悟!绝不给正道势力嘴炮说服的机会,她要先下手为强,占尽先机!
虽然令梨很怀疑修无情道的沈无到底有没有道理服人的技能,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这狗男人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和他本就无旧可叙。
沈无平静地等待令梨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拔剑的意思, 想必是在等令梨走流程。
令梨:什么流程都学只会害了你。
是的, 按理说令梨应该走一个流程:她要先报出姓名身份, 再讲述和沈无之间仇深似海的恩恩怨怨,喊两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经典语录,最后以“罪不及亲友, 一人做事一人当”收尾,堂堂正正请战。
这套流程就像任务报告的格式和八股文一样,约定俗成, 让围观群众能了解前情提要, 分辨是非黑白, 精准吃瓜。
但在令梨看来,这套流程太正派了。
说杀你就是杀你, 需要什么理由什么借口?只有三流反派才要师出有名, 顶流小梨已经过了需要讨好观众博流量的时期!
她也没什么苦衷要诉说,令梨前脚被沈无弃于墙下, 后脚被令桃抱回家抚养, 一出一进,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生活美滋滋。
别的反派都有凄惨的童年可以拿出来大讲特讲, 令梨回忆了片刻她小时候招猫逗狗、啃兄长大人头发、拖着桃花枝满院子疯跑的快活童年, 博同情这一招注定和她无缘。
但她多少还是给围观群众留下了一点儿悬念的乐趣。
比如,一声“父亲”。
凌云剑宗最高的、属于无心剑尊的山峰一片寂静,今日的正道第一宗格外安静,无数弟子自发领悟了传音入密的好处,一个个嘴巴闭得死紧,眼神乱飞。
诡异死寂的水面下,宗门内部论坛轰然震动。
令梨一句“父亲”击穿了多少人对他们死战的猜想,一时间分析帖、爆料帖、赌注帖蜂拥而至,挤得论坛网络岌岌可危,无数大群小群纷纷开启匿名聊天模式,99+的红色未读消息占满屏幕。
人人都在发疯,最先疯的不是别人,正是背上令梨叛宗缘由黑锅的徐宗主。他人都傻了,一脸老年痴呆模样,手机啪嗒从掌心滑下。
和他表情一致的还有轩晓、赵昌、赖兰黛等令梨的熟人,他们茫然又彷徨,一个劲重复令梨之前的称呼:“父亲?父亲!”
如果有哪个不怕死的现场应一声,他将收获足足一个宗门的儿子闺女。
“怎么可能!”赖兰黛吸气呼气,她算宗门中认识令梨最早的一批人,还曾仗着内门弟子的身份抢过令梨的学分。
现在告诉她,曾经最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是无心剑尊的亲生女儿?哪来的恐怖伦理谣言,荒谬至极!
和赖兰黛一样抓狂的还有客服小梨曾经的老板客户们,他们翻阅着自己和客服小梨“亲”来“亲”去的贴心营业对话,再想到无心剑尊至高无上的宗门地位,一阵吸氧,几乎要一头晕过去。
“管生不管养,无心剑尊竟是如此渣男!”妙青仙子是铁杆令梨派,愤愤不平地发帖。
“仔细想想,他们两个确实长得很像,给无心剑尊的脸糊上一层柔光再加几个可爱滤镜,和令梨师姐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擅长修图的弟子发了对比照片在论坛,铁证如山。
弟子们对无心剑尊又敬又怕,平日里哪敢抬头直视其尊容?没想到竟有敢留下照片的勇士,给爆料帖添上一把足足的柴火,人人赞叹:真像啊,找茬都找不出几处不同。
血缘着实神奇,未点破时无人猜想,点破后人人都是名侦探,从相同的发色眸色到同样恐怖的剑道天赋,再到当年令梨叛宗的突兀和隐情——凌云剑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如此狗血的伦理剧!这辈子值了!
徐宣阁一定是他们中反应最大的。
他想到那天令梨一身白衣仿佛披麻戴孝冤屈昭昭地闯入宗门,想到弟子们明里暗里骂他黑心资本家的苦涩过往,想到自己背了这么久不该他承受的黑锅,徐宗主泪腺一酸,差点痛哭出声。
师叔祖好狠的心!他徐宣阁半辈子为宗门做牛做马,上奉莫得感情的无心剑尊,下顾一样莫得感情的首席弟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您老人家竟瞒他至此!冷眼旁观他背了这么久的黑锅!
“令梨是为师叔祖叛的宗?”徐宣阁捏住太阳穴,脑子更乱了,“为什么?她完全可以认亲要求抚养费的啊!我愿意帮忙报销!”
修真者亲缘断绝,古往今来有大成就的牛人十个里头九个是孤儿,大家都习惯了,没爹没娘照样自己把自己拉扯大,倒也不至于因为被抛弃而寻仇——没那功夫,忙着修仙呢。
透过水镜,徐宣阁看向山巅之上两道黑衣的人影,沈无一如既往漠然无畏,令梨眼角眉梢染着笑意,也如她往常般轻快明亮。
两人之间的氛围越是平常,他们的恩怨越是不可开解。
个中隐情彼此心知肚明,无需为外人道也。
徐宣阁盼望着令梨说点什么,讲一讲过去的故事,至少替他洗刷掉黑心资本家的冤屈。
但令梨似乎觉得一句“父亲”已经足够了,黑心资本家的头衔一点儿也不冤枉徐宣阁,她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原则,一言不发,只抬手抛出掌中的法器。
朦胧的雾气团团围住山巅,遮掩了旁人窥视的眼睛。
唤忆逆流光阴之河。
阴冷的河流迎头打下,令梨早有经验,不闪不避地任水面淹没头顶。
过往的一幕幕随着水泡在眼前炸裂开来,令梨看见在西漠黄沙中舞剑的自己,看见坐在天子对面下棋博弈的自己,看见金光灿灿的化龙池,看见长满莹蓝铃兰的仙府,看见枫树下容貌绝伦的红衣男人,看见风云会白衣剑修渡劫的天雷,看见拍卖会蜷缩在地的金眸少年……
令梨阅览自己的半生,画面中的少女总是笑着,背着一把破破烂烂的劣剑云游天下。
她在月下舞剑,深夜打工,点燃烛灯做绣活,拾一片竹叶吹奏清扬的曲调,丢两朵桃花注入滚烫的山泉水,抿一口满嘴生香。
修仙者容颜不变,河流逆行到许久许久之前,穿着简朴道袍的少女变为身着襦裙的女童,粉白的裙摆绣满绽开的桃花梨花,她梳着可爱的包包头,手里拿着一根吃到一半的糖葫芦。
生着桃花眼的青年无奈地和妹妹讲道理,恐吓她:再吃糖牙齿就要掉了,兔子见了要嘲笑小梨的。
童年的光阴比起西漠的百年太过短暂,令梨眼眸柔软地看着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自小身体不好,反而格外好动,不会走路的时候便会学着毛毛虫在地上光明地蠕动,四处打滚。
五头身的小姑娘渐渐缩水成三头身,太小了走不了路,她趴在兄长大人肩头,抬手去抓空中飘落的花瓣。
年幼的女孩肉眼可见的虚弱,她无法长久地直起身,埋在玩具堆下面乱踢脚,直到抓住一只小小的木棍,立刻有模有样地挥舞起来。
天赋在她身上化为可以触碰的实质,她天生知道什么是锋利的,什么是劈砍挑刺斩,剑诀是她的三字经,捧着津津有味地读,连点心都顾不上吃。
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令梨其实记的不太清楚了,她看着犯蠢的自己、偷吃的自己、闹得兄长大人没办法的自己……
水泡中的女孩越来越小,她被襁褓裹住,被人抱着行走,一摇一晃。
湿冷的气息弥漫令梨的鼻腔,她轻轻呼气,水面离头顶越来越近,哗啦!
令梨破水而出,淅淅沥沥的水滴顺着她的发丝淌下,每一滴水映出一个小小的她,水滴落入河流,如同不可追寻的往日悄然消逝。
不知不觉河流已经到了尽头,到了令梨生命之初的起点。
她淌过湍急的水流,一步步上岸。
每个人拥有自我的河流,令梨没有和沈无签订契约,入不了他的光阴之河。
但他们必将相遇,这是无可磨灭的过往,亦是必定成立的因果。
昔年沈无得以抽走先天之气未散的天生剑骨,盖因令梨是他的女儿。
今日令梨以大乘期修为强拉渡劫期剑尊入唤忆幻境,盖因沈无是她的父亲。
昔年的因,今日的果。
令梨:“非常公平,不是吗?”
青石砖砌成的小镇安宁静逸,一墙之隔是隐居在此的十里桃源,这里的一砖一瓦令梨都曾蹒跚学步走过,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走向生命的转折点。
幻境中的小镇空空荡荡,原有人烟的屋子一片死寂,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几只眼睛发绿游荡在此的饥饿野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