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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中达官显贵为保全自身,在这个冬日都少了来往。新帝心思难测,没人能预料到下一个倒霉的会是哪一户人家。而这位陛下,从不顾什么人之常情,只要是牵涉其中,都免不了吃一番苦头。
    直到春日,这场清洗才走向尾声。
    这一回的宫宴上,出现了许多新鲜面孔,多是新帝一手提拔上来的新贵,与在座的勋贵世家相处还算融洽。
    新帝行入殿中那一刻,静得落针可闻,冬日的恐惧尚未完全消散,再风流肆意的儿郎也不敢在此张扬,换出一副正经凝重的神色。
    下方众人的反应尽在意料之中,不多时,薛承璟便觉得有些乏味,便留意起舒沅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敢看他。
    但她也不再看向他。
    舒沅今日一反常态,眉眼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
    薛承璟移开目光,唇角的笑意荡然无存,下颌线条紧绷,仰头饮尽杯中酒液,便从这无趣的宴会上离去。
    没过多久,李瑞福便带来了关于她的消息。
    只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瑞福脸上没有办成差事的笑意,反而流露出些不合身份的紧张:“近些天为姑娘病情反复,又刚过了十七岁的生辰,便有人出了主意,说此时合该定下亲事为姑娘冲喜……侯府中无人反对。”
    “不过人选需要仔细考量,如今尚未定下。主动上门的公子数目不少,多是些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
    薛承璟眸色一冷。
    天下运势,有何处胜过天子所在?
    李瑞福福至心灵,瞬间领会了圣上的心意,不多时,便将此事办好。
    对外传的是太后寿辰将至,宣舒沅进宫陪伴。实则又搜罗了许多名医进宫为舒沅看诊,平日里因今上后宫无人而过分清闲的御膳房也忙碌起来。
    太后宫中本就有伺候舒沅的人手,又有薛承璟授意,舒沅在宫里的日子舒服自在,那些召入宫中的大夫商量出来的方子让她精神稍有好转,养得她脸蛋红润两分。
    三公主不知从哪为她寻来一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舒沅手上没什么力气,最多就能看一看,或是看着旁人逗它玩。
    这日舒沅用了药,春桃叫人把小兔子找来,可宫婢寻了一圈也没看到那只圆滚滚的小兔,急得额上生汗。
    宫婢正欲到外边找一找,却见珠帘一掀,圣上走了进来,怀里那个正是姑娘惦念的那只小东西。
    圣上身量颀长,指节分明,一团软乎乎的小兔叫他捧在手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仿佛这是什么千金难买的爱宠,才能在这位生杀予夺的冷峻帝王手心得到这般眷顾。
    舒沅注意到这边动静,眼皮微微一动,看到他把它抱在手里的样子,唇角染上笑意。
    薛承璟眼眸微垂。这只不长眼的小兔子凑到他跟前来,他起初将它捉住,手法尚有些僵硬,经了李瑞福的劝导,才让它舒服一些。
    舒沅有些羡慕地看向他:“它好像很喜欢陛下。在我跟前不像这般亲人的。”
    李瑞福适时道:“许是姑娘抱它的法子不对。您瞧陛下是如何做的。”
    舒沅向来听劝,从前教她的夫子都觉得她是再听话不过的学生。她当即垂下眼,细细去看薛承璟抱兔子的动作。
    薛承璟肌肤冷白,许是用了些力气掌住手中之物,指节边缘微微泛红,清瘦的大掌如此抱着软乎乎的小白球,着实赏心悦目,是宫中画师都难以描摹出的场景。
    这场面显然很不寻常。舒沅的目光微滞,竟然觉出几分诡异的和谐。
    她在读书习字上或许有些天分,在观摩动作上面就有两分不足了。舒沅又多看了两眼,还是没分辨清楚。
    舒沅徐徐抬眼,正打算说些什么,却与恰好上前的薛承璟目光相对。
    她拥着软衾歇在榻上,而他轻环住小兔朝她靠近,自然低垂的目光温润柔和,舒沅抬眼看去,正能望进他眼底。
    薛承璟眉目苍黑英朗,是诸位兄弟之间长得最好的一个。不过能这般靠近端详于他的人,少之又少。外面几乎无人谈及他的相貌。
    舒沅怔愣片刻,才掩饰般地收回手,但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她的手心似乎被日光烫得发热发痒一般。
    舒沅垂眸,纤长眼睫覆住眼眸,她声音甜濡:“我手笨,陛下若喜欢……”
    “朕教你。”薛承璟声音淡淡。
    舒沅眼睛一亮,期待地颔了颔首。于他而言,连繁杂朝政都能在片刻间厘清,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舒沅摊开掌心,然后配合地看向他。薛承璟将小兔放到她手上,顺势调整了她的姿势,碰了碰细白手指,而后将小兔的重量完全交于她手上。
    柔软活物落于手心的那一刻,舒沅心跳快了两分,根本没察觉到薛承璟细微的动作,更没发觉他神色间淡微的不自在,只为手中鲜活可爱的小东西感到欣喜。
    只可惜舒沅没开心多久,那小兔一点也不像在他怀中那般温顺,瞅准机会便想跑开。
    舒沅看见李瑞福眼明手快地把跳到地上的小兔抓到怀中,松了口气,只笑了笑:“我刚喝过药,大概是药味太重,它不习惯。”
    薛承璟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在她身上扫过。
    他靠近时分明闻过,她周身仍泛着那勾人的香甜。苦涩极淡,几乎完全被她的气息盖过。
    李瑞福眼见两位主子能就着这只小兔聊起来,也不敢久久地把它抱在怀里,又把它塞到薛承璟怀里。
    舒沅的目光始终落在他和它身上,薛承璟心尖仿佛有羽毛拂过,不自觉地抬手,在那只不长眼的小兔身上轻抚。
    舒沅曾听人说过,常抚摸这类毛茸茸的活物多有好处,譬如,能纾解白日积蓄在内的紧张和不适。
    念及这些天宫内风声,舒沅看着他耐心抚摸小兔的模样,越发安心。
    待薛承璟走后,李瑞福因事逗留了一会儿。舒沅瞧李瑞福对她的病情格外上心,便下意识认为这是他孝敬皇祖母的缘故。
    既然如此,她作为表妹多关心他又有何不可呢。
    舒沅将李瑞福叫住,委婉地表达了关切:“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瞧陛下的脸色,似乎是有些劳累。李公公行事妥帖,不如瞧准时候把那只兔子带去,若能使陛下轻松片刻便很好了。”
    李瑞福连声应是,当夜便回去让小太监搜罗了一本看护兔子的典籍,在灯下细细研读。
    此后数日,在新帝休憩之处,总能发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兔,肆无忌惮地在屋中跳来蹦去。无人有缘见得。
    一日,旧日下属入宫觐见,谈完要事,陡然见得屋中有一活物,殊为诧异,犹豫问道:“陛下将这兔子养在跟前又是为何?”
    薛承璟眸光轻移,在那撒野的小兔身上停了停,嗓音淡淡:“养着玩玩。”
    李瑞福笑眯眯地添茶,心想,陛下恨不得这兔子闹了笑话或惹出什么祸事来,才好说给姑娘听呢。
    不过瞬息,又想,若三公主当日送的是鸡鸭鹅便好了,至少每日下蛋孵蛋,也有点新鲜事,哪像这只不中用的白兔,成日就知道吃。
    不过,舒小姐果然与旁人不同。
    李瑞福看了一眼薛承璟,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自然,陛下待舒小姐也是不同的。
    -
    舒沅在宫中休养的日子甚少有人来打扰。自新帝即位,旧时炙手可热的人家自顾不暇,如今能自由出入宫廷的勋贵少之又少。但终究会有与人见面的日子。
    这日,太后召了数位贵妇和年轻公子小姐入宫说话。同往年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
    御书房议事耽误得久了些,薛承璟知晓此事后仅颔了颔首。
    在大臣散去后,他行至御花园,便见到舒沅和梅晏之一道立在紫藤花架下。
    “舒妹妹这些天可好些了?”
    “有太医诊治,稍有起色。”
    薛承璟远远见得梅晏之笑了笑,眸底有寒光掠过。
    在他尚未归宫前,梅晏之便是因长相肖似皇室中人,又与他年龄相仿才得了关照。
    从前不觉得如何,眼下看梅晏之在舒沅面前言笑晏晏,却是十分碍眼。
    梅晏之从袖中拿出了一件东西递给身前的姑娘。
    “我同先生走过许多地方,这是我在一处寺中为你求的平安符,听说很灵验。”
    远处语声字字入耳,听得李瑞福背脊发凉,又发觉陛下面沉如水,一颗心吊得越来越高。
    薛承璟转身便走,李瑞福急忙回身跟上,步履匆匆。
    回到御书房后,薛承璟照旧批着奏折,神色淡淡,李瑞福险些以为那事就此揭过,但到了夜间晚些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瑞福匆匆读过,惊讶地抬起头:“陛下?”
    薛承璟将笔一扔,冷冷看来:“还须朕说第二次?”
    李瑞福手心一紧,压下心头诧异,只道:“奴这便去办。”
    新帝办蒙学百座,医馆百家,实乃为万民谋福,利在千秋。此行一出,为朝臣百姓称颂。
    “我就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春桃将消息带到,舒沅抱着好不容易驯服的小兔,抬头望向窗外,面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自此,新帝在民间有了仁厚爱民的名声,渐渐将那半年的动荡不安压了下去。
    随后又在镇国寺祈福殿大办法事,以四十九日为期,坛场庄严,由德高望重的名僧亲自主持。而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新帝数次前往,似是佛前再普通不过的虔诚信众。
    镇国寺远在皇城之外,寺前本有捷径可取,薛承璟弃了车马,不顾劝阻,身披寒露,步步走上石阶。
    而心底难免也像求到佛前的万千众生一般,生出一丝祈求之意。
    在第二十七日,薛承璟一路纵马,携着风霜回到宫中。而此时,舒沅已经在他必经之路上等候许久。
    她是来谢他的。为西疆那些战死沙场,近日方能归至故里的将士。
    “多谢三表兄。”舒沅神色沉静,双眸微微泛着水光,“战士亲眷倘若知晓,必然觉得万分安慰。”
    薛承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已经为那些遗孤做了安排。但这数日的坚持,并非是为了别人。
    在舒沅心里,他为这些将士做到这个地步,是值得的。若她知道,是为了她呢。
    都不必问。薛承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四十九日那一晚,薛承璟心中莫名难安,趁着夜色入了舒沅寝殿,除他与她之外,屋中再无旁人。
    薛承璟坐在床沿,看了她许久,终是伸手在她愈发清瘦的脸颊上捏了捏,轻声道:“你要乖一些,赶紧好起来。”
    ……
    在那之后,便尽是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画面。
    舒沅看到自己陷入昏迷。在吐血的时候,春桃吓得快晕过去,抖着手为她擦拭。
    而他弯身将她抱在怀里,半点不在乎她身上的血迹,他在她耳边说话,但她已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会勉强凝神看向他的眼睛。
    她有用心听的,只是头脑发沉,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很少有能与他独处的时候,外间总有数位太医听用,没有任何人敢离开她床前。
    到这时候,舒沅总无缘无故记起许多事,会与春桃说起自己的乳名:“三长公主便曾说过,盘盘不好,盘这个字,本来就很易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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