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比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比起费尽口舌,她以前跟更喜欢直接用拳头说话,后来去到老巴特家里,装成娴静淑女的模样就已经耗尽她毕生的耐心。
相比起教那条鱼分辨“马车”和“马匹”的区别,她宁愿去码头扛一天的货!
“这个,有两个木轮子的,后面一个小木箱子,人可以坐在这里面,然后一匹马,用绳子前后绑起来……”艾比在石壁上用尖锐的石头画出形状,用简单的语言给他描述马车是什么。
“人坐在这上面,拿着鞭子……一种兽皮或是藤条做成的长条……”讲着讲着,看着那条鱼认真又茫然的神情,艾比叹了口气,将石头扔进海里。
塞利尼又在身下的碎石滩上找了块有着尖锐棱角的石头,递给她。
手里掂量着那块石头,坐在一块靠着石壁的大石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跟前的塞利尼。
他坐在那儿,身下是被海水冲刷得光滑水亮的碎石,浪花间歇往岸上拍打着,雪白的浮沫淹没浸湿他的尾巴。
月光亮堂堂的,白天阳光炙晒,夜幕落下后,温度凉了下来,艾比一般都是清晨和傍晚给他讲课。
虽然艾比并非多么博学的人,她自己也是后来巴特请家庭老师教她时才开始正式学习。但她想着,教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人鱼应该是绰绰有余。
但她明显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这条鱼的“文盲”程度。
她已经早上晚上连着教了他好几天,从最开始想尝试着教他拼写词语,到教他如何发音,最后妥协到给他画出相应的物品。
但一条生活在海里的鱼,又怎么会明白那些他没见过的陆地上的事物呢?哪怕曾经在别的人类那里听到过的那些东西,塞利尼仍旧是一知半解,没有概念。
艾比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给自己洗脑——不能生气,生气没有用,要冷静。
“这样,塞利尼,”艾比从大石上站起来,提起松脂油灯的灯罩,小心地跳到离他更近一点的石面上。
她坐在边沿,将那盏仅剩的油灯放到靠近石壁的位置,能更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图案。
“我给你讲讲我以前在陆地上的事情吧,这样也许你更容易听懂。”
塞利尼眼睛一亮,点点头,他想知道有关她的事。
只见艾比支起一只腿,手肘搭在膝盖上,另一只腿放松地垂下轻晃,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往。
“讲什么呢……嗯,让我想想。”
“那就讲关于一个橘子的故事吧。”她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又添了点枝叶。
“我小时候是个孤儿,那时在街上流浪经常吃不饱饭,瘦小虚弱,你只用一个手指头都能弄死我。”她抬眼看了看他,接着说,
“有一天,有个老头儿跟我说有个救济院专收像我这种无依无靠的孤儿,里面有吃不完的浓汤和面包……”她在石壁上画了一座房子、一个碗、还有面包的形状。
听见“面包”两个字,塞利尼眼睛更亮,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尾巴摆动的幅度变大。艾比朝他翻了个白眼,看他这样的,估计也是被骗的份儿。
“于是我就跟着他走了,结果才发现,他是将我这样的小孩儿搜罗起来,卖给赌场和妓院,去里面当小喽啰,或者是当童妓。”
“我发现不对劲,就赶紧跑了,趁乱混上了一艘货船的船舱,躲在装着粮食的麻袋堆里。”
她继续在潮湿的石壁上画着小人儿、帆船。他也许并不明白有些词的意思,不过没关系,她也不是为了说给他听的。
塞利尼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讲述。
“后来我就跟着那艘船,到了一个小镇上。从码头上来,一路跟着人群走进城镇里。那真是个繁华的小镇,平整干净的石头路,宽阔的街道,两旁阳台长满鲜花的房子,阳光从没有那样明亮地照在我的身体上,就像来到了天堂。”
“一路上只吃了些粮食袋子里的小麦,我饥肠辘辘地走进集市里,里面十分热闹,很多的肉类、水果和蔬菜,还有皮革、布匹、香料……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能在那里找到。我坐在墙根下,嗅闻着那些迷人的气味,想象着在大口地吃着它们。忽然,”
她在石壁上的小人儿旁边画了一个圆圈,
“不知从哪儿滚过来一个橘子。一个橘子,完美的表皮和形状!没有一点腐坏……”
“嘿,你知道橘子是什么味道吗?”
塞利尼摇摇头,他并没见过橘子长什么样,也许以前在“老爷”那儿见过,但他也不知道那是橘子。
“成熟的橘子的果肉饱满甘甜,轻轻一咬汁水就流进喉咙里,橘子皮有种刺激的清香,让人忍不住想一直闻……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橘子。”
“好了,这就是一个橘子的故事。我讲完了。”
说完,艾比将已经磨钝的石块远远抛进海里,伸了个懒腰,双手撑在石头上。
塞利尼看看那石壁上满满当当的图案,回想并试着去理解她刚才讲的故事。
他模模糊糊地明白她曾经的遭遇,饥饿是和受伤并列的灾难,她讲的关于过去的事,算不上美好。
尽管艾比并没有表露出悲伤,但塞利尼却感觉出她隐藏的低落情绪。
海风静静地吹拂着,带起浪涛和海鸟的呓语。
“今天的学习结束,我要回去睡觉了。”她打着哈欠站起来。
“艾比,等等。”
她提着灯回头看他,他伏在石滩上,抬头望着她,冷白的皮肤在月光下变得清透中渗着寒意,显露出海妖的精魅与神秘。
“塞利尼……想给艾比,唱歌。”
话都说不清楚,还会唱歌呢?她挑眉。
对了,应该是唱他们人鱼的歌,在人类的传说中人鱼的歌声向来以美妙动听着称。
“等一下,”艾比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之前……你是不是我落水那天在海雾里唱歌的那条人鱼?”她怀疑地问。说起唱歌,她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场面。
知道她是在问什么后,塞利尼点点头。
“那也是你把我拖到海里来的了?”
“嗯。塞利尼找到艾比,带艾比……来这里。”他说,并丝毫不觉得愧疚。
猛然得知以为救了自己的神秘生物,竟然是害得她沦落到这荒岛的罪魁祸首,一时间百感交集。
“塞利尼……唱歌。”他再次提醒她。
“……行,你唱吧。”
艾比没话说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放下油灯,她彻底仰躺在石头上,像是已经不计较他干的“好事”了。
塞利尼开始轻轻吟唱着。
那声音有些奇特,绝非人类的声音可以比拟,跟那次她在船上时听到的他的歌声有些像,但又更加的舒缓轻柔。
飘渺旷远的歌声在风中荡漾,不知道他在唱什么,这些歌有意义吗?还是随便哼哼的?不知道。不过倒还十分的助眠。
艾比睡着了。在他算得上优美的歌声里渐渐步入梦乡,她可不会夸他唱得好,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人鱼的吟唱在海风里汇成一艘小船,将她轻轻托起。漂游在静谧的海上,一叶孤舟,一盏灯火,就像被放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小船载着她,仿佛有谁在推着滑行。
远处有一个光点,那光芒越来越近,慢慢的她看清了,是灯塔的光……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只有那歌声绵延不绝,如梦如幻。
躺在石头上睡觉的女孩儿,蓬松的短发被风吹起,瑟缩着打了个寒颤。那条人鱼将尾巴围拢,将人圈在怀里,用冰冷的身体阻挡着凌乱的海风。
“扑通。”
那盏灯被他尾巴不小心扫到了海里,一点人造的微光熄灭在海边。
塞利尼望了望灯掉落的方向,想着要不要下去捞。
思索了片刻,还是没挪动身体半分。拥紧了怀里温暖的娇小的人,继续给她哼唱着。
人鱼的歌声可以是诱惑船员坠海的甜蜜梦瘴,
也可以是抚慰人心的万能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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