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每个月仍然只有两日休息时间,但她已可以每晚回家,而且,比起赤着脚在熔浆涌动的炼狱凿山砍石,单调无味的捣药工作要轻松许多,更稀奇的是,她还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把捣碎的药汁浇入锅中后,蓝月邀好笑地盯着闷头搅动汤药的女人:“你还要装作不认识我吗?”
姬婞攥紧手里的铁杵,头也不抬道:“明日要渡四百多个灵魂往生,浪费时间说话就熬不完了。”
蓝月邀不置可否:“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死的?判了多少年?”
“……”姬婞乖乖道:“判了十五年,还有五年。”
蓝月邀蹙眉:“那你岂不是没比我晚几天就死了?”
姬婞淡淡嗯了声,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蓝月邀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忽然问道:“晚上,要来我家吃饭吗?”
姬婞愣了下,终于抬起头:“吃饭?”
虽然死后她们已不需要进食,但绝大部分的鬼都居民仍遵循着生前的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么一想,蓝月邀请她吃饭也不稀奇。
“是啊,”蓝月邀眯了眯眼,嘀咕道:“你死掉后,倒是内敛了不少。”说完,她转过身:“长乐巷第三家就是我家,如果来的话,记得带束花。”
戌时,孟婆送走最后一个灵魂,而她捣完明日需要的所有药草,又将药臼清洗干净才离开往生居,鬼界没有太阳,被忘川照亮的天空如血艳红,回家的路上亮起盏盏灯火,昏黄的光芒照亮商铺的牌匾,她在路过茶肆时买了包茶叶,又去买晚饭需要的食材,老板习以为常道:“还是老样子吗?”
蓝月邀嗯了声,想了想,道:“多加一条鱼。”
老板一愣,看她的眼神微妙了些,蓝月邀不以为意,买好东西后便向家里走去,推开门,灯笼的暖光沐浴到身上,她步入院中石阶,从茂密花丛中经过,斜倚在檐下看书的女人便抬起眼,清晰唤道:“月邀。”
蓝月邀走过去瞧了眼,发现那是本孩童用来认字的书册:“是隔壁的小沫送给你的吗?”
楚春寒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缓慢点头:“是。”
蓝月邀弯起眼睛,提起手里的东西:“看,我今天买了新的食材。”
楚春寒仔细看了会儿,面露思索,在书上翻页,指了下鲛人的图画:“鱼,”又指蓝月邀:“你。”
蓝月邀失笑:“这倒没错,不过鱼是给客人吃的,唔,她是只猫,嗯——就是这个。”她翻到画着猫咪的那一页:“一会儿她来的话,就麻烦你好好招待了,我先去做饭了。”
楚春寒应道:“好。”
等家家户户都升起袅袅炊烟,捧着一大束花的姬婞犹豫着走到了长乐巷第三家的门口。
怎么就真的买了花过来了?
她盯着怀里的花,有些苦恼地蹙起眉,在鬼界这十年,她的生活里只有干活这件事,在鬼都也没有住处,就连休息日也是独自窝在往生居度过的,更何况,她和蓝月邀的关系,和谐到能一起吃饭的程度了吗?
正愣神时,面前的大门忽然被推开,姬婞吓了一跳,抬起眼看清面前的人,更是僵住了:“姐……”话未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你是……楚春寒?”
楚春寒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嗓音温和:“猫?”
姬婞:“什么?”
楚春寒耐心道:“你,猫?”
姬婞眨了下眼,终于反应过来,磕磕巴巴道:“是,是,我是猫。”
楚春寒点头,上前接住她怀里的花:“谢谢。”
她转身走了几步,发现姬婞没跟上,又回过头:“请。”
姬婞抿了抿唇,内心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抬起脚,忐忑不安地跟了上去,屋里的蓝月邀听见动静,捏着菜刀走了出来:“来了。”
待看清楚春寒怀里那捧几乎要淹没她整张脸的花朵,她惊讶道:“你怎么买了这么多?”
姬婞道:“不知道你要什么花,所以每种都买了一束。”
“花在鬼界可比珠宝还要昂贵,你从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姐姐给我烧的。”
“姐姐?”
“蓝鸢。”
蓝月邀蹙眉:“她怎么不给我们烧?”
姬婞思索了下:“可能因为你们没有尸体,没地儿烧。”
“……”蓝月邀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转过头,见楚春寒已经走到院子里,四处寻觅着空地准备栽下这些花,那点不满便消失了:“罢了,还是谢谢你了,送来这么多。”
姬婞转头望了眼满院芬芳,挑眉道:“比起这院子里的,也不算多。”
“那当然,在阎罗狱的十年,每次回来见她,我都会带上一束花,”蓝月邀将视线落在楚春寒清瘦的背影上,温柔道:“你当然比不上了。”
丰盛的晚餐很快端上了桌,楚春寒坐姿端正,进食的动作也斯文,表情更是从容平静,很难看出来这是个灵魂残缺的人,姬婞从捧着的碗沿偷偷瞟了她好几眼,被蓝月邀逮了个正着:“看什么呢?”
她犹豫了下,问道:“她已经恢复了吗?”
“当然没有,”蓝月邀语气轻松:“不过已经越来越好了,最开始两三年,她对什么都没有反应,整日枯坐着,我又不能时时待在她身边,只能拜托隔壁人家帮忙照顾,慢慢的,她才能对外界有些反应,能一点一点开始认字说话。”
姬婞不解道:“可是投胎之后,她又会变回一张白纸,什么都不记得,这样做岂不是白费功夫?”
“怎么是白费功夫呢?”蓝月邀温和道:“她看书时,与我说话时,和其他人一起在鬼都散步时,都比之前快乐许多,只要她高兴,就不是白费功夫。”
姬婞默了会儿,继续低头喝粥,蓝月邀反倒对她来了兴趣,懒洋洋掀起眼:“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和蓝鸢何时关系这么亲密了,还叫她姐姐。”
姬婞一怔,捏紧手里的勺子,不知道要不要对她说实话。
她忽然想到,蓝月邀,其实也是她的……
“铛”的一声轻响,楚春寒放下碗筷,看向蓝月邀:“明日。”
蓝月邀了然:“明日去人界,我没忘。”
姬婞抬头:“去人界?”
“是啊,明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可以去人界转一圈。”
“可你,”她干咳一声:“像我们这种……有罪之身,不能离开鬼界。”
“是的,”蓝月邀点头:“所以我请鬼王给了我一次去人界的机会后,她说可以,但取消了我一整年的休息时间。”
姬婞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的话,我也……”
“你也可以去人界。”蓝月邀笑道:“但今年估计是不成了,明日就是中元节,你来不及请求鬼王同意了。”
“没关系,”她摇摇头,面露喜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不客气,能在鬼都遇见一个熟人,也算我们有缘吧。”
姬婞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问题:“你不恨我吗?”
蓝月邀哼笑一声:“恨?我们都已经死掉了,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可恨的?”
“……是啊,”她低叹道:“前尘往事,都是属于生者的,对于死者,空空荡荡。”
第二日一早,两个鬼魂结伴踏上去往人界的路,海王宫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殿里殿外的却没什么人,她们飘在一个鲛人旁边偷听了会儿,才晓得现任海皇前去妖界了。
现任海皇……
鬼怪的速度比生者们快上许多,不一会儿,蓝月邀就和楚春寒一起来到了妖界森严的王殿里,和在场的其他妖怪一起,将视线投向正迈步而入的人群。
银发蓝眸的年轻女子走在最前,步履如风,衣角翻飞,身后则跟着二十余鲛人,穿着同样不染尘埃的白衣,随着这一行人进入,整座大殿都似乎亮堂了些,坐在殿里的群妖也发出一阵惊叹。
蓝鸢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最高处的王座上,那张白玉似的脸艳丽张扬,丝毫没被身上的银饰珠宝夺走半分风采,即便是躬身行礼,也做得不卑不亢:“抱歉,来迟了。”
蓝月邀点评:“还好是蓝鸢做了海皇。”
楚春寒瞧着殿里的人,一声不吭地飘了过去,浮在她身边仔细打量,蓝月邀也凑了过去,温声道:“她和你生得很像,是不是?”
楚春寒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触碰蓝鸢的脸庞,刚落座的女人长睫一颤,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可惜生者是看不见鬼魂的,即便此刻她们对视着彼此,蓝鸢也只是狐疑地凝望身边的空气良久,把头扭了回去。
这似乎是庆贺妖王成婚的喜宴,宴会结束后,蓝鸢独自离开王殿,向热闹的妖都走去,两个鬼魂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最终停在了一座巨大的石像前。
身边人来人往,蓝鸢背着手,仰首瞧着这座石像:“姑姑。”
蓝月邀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发现了自己,楚春寒却蹙起眉,看看雕像,又看看她:“你。”
蓝月邀歪头:“我?”
楚春寒指了下石像的脸:“你。”
蓝月邀终于反应过来,抬头细细看着那雕像,惊奇道:“还真是我。”
妖怪们居然在王都最高处为她塑造了一座石像,蓝月邀眨了下眼,喃喃道:“我明明,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
蓝鸢把手掌贴上石像,嘀咕道:“姑姑,做海皇好累啊,每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要和人族见面,还要和妖族见面,蓝妩倒是快活,四处逍遥,一点不知道为我分担解忧,还有那个孟长歌……”说到这儿,她忽然顿住,半晌,又不满地蹙起眉:“我管她做什么?”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蓝鸢发了一会儿呆后,叹出一口气,转身往回走:“算了。”
两个鬼魂却留在原地,看她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蓝月邀伸出手:“我们走吧。”
楚春寒收回视线,把手搭在她掌心:“好。”
清风拂过面庞,这一次,她们停留在一处山间小道上,天空飘着蒙蒙细雨,一白衣女子正与数人交锋,另一人则钻进歪倒的马车,小心翼翼将一对母女扶了出来。
“刷。”
雪亮的剑锋刺穿最后一人的心口,抽出时,却未沾染半分血迹,季泠月随手转了个剑花,转身看向站在马车旁的三人。
那对母女惊魂未定,如今看到遍地尸体,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蓝妩将头上的斗笠戴到那位母亲头上,帮她遮挡斜斜的雨丝:“别怕,你们骑着马往山下走,半个时辰就能到镇子里。”
“马……我们,我们没马。”
“骑我的吧。”蓝妩将自己的马牵过来,扶着她们上去:“到了镇子里记得报官,清峰山上的山匪已经不剩几个了,不足为惧。”
“你把马给我,那你呢?”
蓝妩笑了下,见季泠月翻身上马,便轻盈地跃到她身后:“我俩同骑一匹就可。”
季泠月含笑瞥她一眼,握紧缰绳:“驾!”
“等,等等……”见她们渐渐远去,女人大声道:“两位姑娘叫什么名字?我要去何处拜谢两位?”
细雨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不必谢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马蹄声远,晃动的人影逐渐隐没在山林中,蓝月邀笑着摇摇头,道:“蓝鸢说的没错,确实逍遥。”
楚春寒收回视线,思忖道:“她们……”
蓝月邀歪头,静静等她说话,女人慢吞吞道:“很好。”
“是呀,”蓝月邀轻轻抚了下她的脸庞,温和道:“她们都成亲了,能不好吗?”
楚春寒眨了下眼:“蓬莱……”
“你想去那里吗?”虽然蓬莱如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蓝月邀还是有些膈应得慌,她撇了撇嘴,看着楚春寒清明的眼睛,别扭地哼了声:“好吧,去就去。”
这时,女人再次牵住她的手,蓝月邀一怔,忍不住抿出一个笑容:“算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不管是哪里,我都陪你去。”
两个鬼魂如风般消失在斜斜细雨中,山林依旧寂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看着这样的春寒,你们忍心让她肏人,或者被肏吗\(`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