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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的清晨,宋晨枫买了二张高铁来回票,和苏芸綺约好在高铁站见面。
    他到的很早,天色灰濛濛的,车站大厅外的路灯还亮着,苏芸綺远远的在公车上,就看见他穿着白色高领毛衣,黑色牛仔裤和深蓝色外套,站在高铁站的门口。
    她下了车,却没有出声唤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
    少年揹着深色后背包,一个人佇立在寒冽的晨风里,风吹拂着他的发,外套的衣摆随风扬起,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胸口,隐隐有些疼痛,她站在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之后,才快步走向他。
    「怎么不去里面等,外面那么冷!」苏芸綺一走到他身边,就拉住他的手,直接往车站大厅走。
    宋晨枫愣了下才回过神,旋即反手握住她的手,笑着说:「怕你找不到我。」
    她偏过头去看他,只见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于是担心的问了句:「你没事吧?怎么气色这么差……」
    他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她边走边看着仿欧洲车站设计,两旁皆是大型玻璃帷幕的明亮大厅,忍不住说了句:「其实坐火车就好了,高铁票太贵了。」
    宋晨枫抬起眉,有些漫不经心的说:「时间比较重要。」
    闻言,苏芸綺随即摇摇头说了句:「你真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
    她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宋晨枫很在意,他轻拉住她的手肘,一脸的不开心。
    苏芸綺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他:「你干嘛?怎么不走了?」
    他微蹙着眉宇,表情有些焦躁,又有些急切的说:「我不是什么大少爷……」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就说说而已,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听见她这样说,他赶紧又向她解释:「我真的改了,惠心阿姨以前说的话我都有记得,我在美国的时候,都有认真读书,从来都没有再耍脾气、再任性了!」
    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眶忽的有些微红,自己当下也怔住了,于是很快放开她的手,转过身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模样。
    片刻后,直到他调整好情绪,才转身面对她,却见她正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看。
    他低头不发一语的上前牵起她的手。
    她随即很快反握住他的手,轻声的道了句:「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说了。」
    他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轻点头。
    「我们上车吧!」
    *
    高铁车厢上人不多,她坐在窗边,打开手机里的相簿,将她和苏惠心最后一次去看樱花雨时的自拍照拿给他看。
    天色逐渐明亮,日光随着行车的速度,在手机上不断反射着刺眼的亮光,宋晨枫似乎毫无所觉,依然专注的看着相片里的身影。
    记忆中,曾经那么美丽的女子,在相片里却难掩瘦弱和憔悴,一股极大的罪恶感涌上心底,他的胸口一阵刺痛。
    苏芸綺看着他的神情,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心底也是一酸。
    「……妈妈因为先做了手术,然后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化疗,所以身体变得很虚弱。」
    宋晨枫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
    「……惠心阿姨,为何葬的那样远?」
    苏芸綺接过他手上的手机,看着相片里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妈妈在过世前的二、三个星期,忽然对外公说,她若是走了,希望能用树葬的方式,可是当时树葬的地点不多,外公看了一些地方,觉得那里的景致最好,山、海都在眼前。」
    苏芸綺看着窗外,难掩落寞的说:「往年都是外公和我一起去,现在外公身体不好,没办法再过来了。」
    玻璃窗上的倒影,映着宋晨枫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于是转过身对他说:「晨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他犹豫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没有去找他?」
    苏芸綺似乎已经猜到他要问的事情,所以表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回答的语气仍有些艰难:「……是妈妈不愿意,她不愿意见他,后来妈妈走了,我和外公两人也就这样过日子,觉得联不联络似乎也没有差别了。」
    他垂下眼睫,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如果那个人知道最终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如今他又会是如何的伤痛……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而过,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成了过去,就像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以为会永远美好,却在一夕之间消逝,成了无法面对的记忆。
    「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我七年级回台湾后,就找不到你们了……」
    她放下手上他买给她的热巧克力,想了想才说:「你们离开半年后,我们就搬走了,因为那里本来就要做都更计划,拆除是迟早的事。」
    他点头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回去找你们的时候,房子已经全部拆除了,变成公园预定地……」
    他记得当时自己茫然的站在一片空地上,陌生的风景和逐渐升起的心慌,让他不断的想要寻找曾经的记忆,于是不顾身旁姚若华的呼喊,焦急的奔跑在凌乱、荒芜的空地上。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院子里那株还没移植走的桂花树,于是他喘着气,缓慢的走向树旁,伸手轻轻抚摸树身,看着阳光透过苍鬱的绿意,洒落一地点点金光,过往的记忆鲜明的浮现在脑海,他彷彿又看见女子温柔的笑靨、听见女孩呼唤他的童稚嗓音,那一刻,他终于哭了出来。
    想起过往,宋晨枫蹙起眉宇,紧紧握住她的手。
    「幸好我找到你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的温柔也被落寞和悲伤取代,不復平日的自信沉稳。
    她想,这个旅程之于他们两人来说,毕竟还是过于沉重了。
    *
    到了c市的高铁站,又转了两班公车才到了“静园”,这期间,他都不曾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下了车,眼前是一片人工种植的林荫大道,因是冬季,绿意已褪,入眼皆是一片秋冬的萧瑟景象,远方则是湛蓝的海天一色,寒风吹来,冰冷中带着咸咸的海水气味,路旁行道树的枝叶不时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翻捲一地的落叶。
    她冷的瞇起了眼睛,身体一阵哆嗦,宋晨枫原本走在她的身边,却突然停下脚步,从后背包拿出一双手套给她戴上。
    「怎么不多穿一些,感冒了怎么办?」
    他低着头,专注的为她戴好手套,手套明显的有些大,他抬起眼,一边为她整理被风拂乱的发,一边淡淡的笑了笑。
    「女孩子的手怎么都那么小?还是你都没长大?要多吃一些……」
    他话还没有说完,她却忽然上前一步紧紧的抱住了他。
    「你不要再伤心了……你伤心,我也会难过的……」
    压抑在心底的伤痛被她掀起,少年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颤,随即伸手紧紧的拥住她。
    耳边的风不断呼啸,少年的眼泪,缓缓滴落在她的衣襟,他终于明白,面对无法挽回的时光和无从修补的遗憾时,所有的洒脱,终归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唯一的救赎,只剩眼前的少女。
    「芸綺,幸好……我还有你……」
    *
    苏惠心树葬的地点,是在“静园”里的樱花园区,细雨纷飞中,桃红色的山樱花开的茂盛,雨丝落于其间,映衬出晶莹润泽的光彩。
    宋晨枫撑着伞,牵着苏芸綺的手,缓步走在蜿蜒的山樱花步道上,满山遍野的红,对比他们的沉默,繽纷华丽的色彩,彷彿也只馀下一声叹息。
    苏芸綺走到其中一株樱花树下时,停下了脚步,轻拉住宋晨枫的手,低声说了句:「到了。」
    宋晨枫转过身,就看见她弯下腰,将刚才在市区买的白玫瑰花束,轻轻的放在树下。
    「妈妈在这里。」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白玫瑰,一时间,完全无法言语,脑中一片空白。
    苏芸綺看见他的反应,有些担心,于是轻扯他的衣袖,唤了一句:「……晨枫?」
    他眨了下乾涩的眼睛,轻轻点头。
    宋晨枫抬起头看着身前的山樱花树,绽放枝头的桃红色花朵,在风扬起时,枝椏就随风微微荡漾,像记忆中不曾遗忘的身影,温婉动人的笑靨。
    他向前一步,然后屈膝跪在满是湿冷雨水的步道上。
    「惠心阿姨,我是晨枫……我来看您了,对不起,您照顾我那么多年,我却来的……太晚了。」
    她心急又不忍,赶紧上前为他撑伞,想让他起身,他却不为所动。
    「妈妈看见你这样,她会捨不得的……她在走之前都还掛记着你,不断叮嚀我,若是有一天再遇见你,一定要带你来看她……」
    闻言,他抬头看向她,似乎有些不敢确定,于是再问了一次:「阿姨没有生我的气?」
    她红着眼眶不断摇头。
    「没有!真的没有!妈妈一直都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你被人欺负,她从来就没有生你的气……真的……气你的人是我,你快点起来!」
    他很想说服自己,不要再执着过去的一切,但望着眼前的白玫瑰,流动在花瓣上的水痕,就像刀刃一般划过心上,胸口又是一痛。
    他仍旧不愿起身,苏芸綺只能担忧的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随着时间的流逝,雨水不断顺着风飘进伞下,他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寧静的山区,隐隐传来远方海浪击打岩壁的声响,许久之后,雨势渐停,苏芸綺放下手中的伞,蹲下身,拿出手帕细细的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水滴,再帮他擦乾几乎湿透的发,最后轻声的说了句:「晨枫,我们该回家了,以后再一起过来好不好?」
    他怔怔的看着她,片刻后才慢慢的伸出手,拨开她额前被雨淋湿的发。
    「……我刚才跟阿姨说了,我告诉她,我长大了,我很喜欢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请她不用担心。」
    她含着泪水,倾身上前,双手环住他的肩膀,轻轻点头。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
    回程时,原本厚重的乌云,已缓缓飘散,他和她坐在公车上,看着远方的海平面,阳光透过翻捲的云朵,落下轻浅层叠的光束,在海面上闪耀着一层金色的光影,他握着她的手,想起他们在樱花树下给彼此的承诺。
    我们说好了,未来的路,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都要一起走下去,再也不留下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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