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辟一方天光以照纸笔,不莳花草,仅一棵银杏作荫,向来是府里最清净的地儿。且下人们知道此处是世子书房,平日也都不从这儿过,听风听雨便罢,向来是听不到人声的。
然而今天一日之内,便路过了三拨人。
第一拨端着锅碗瓢盆,打南边来,逃也似的往北边去,前前后后嚷着,“厨房这火势不小,都跑快些,把能捎带上的东西都给带上吧!”
第二拨从北边来,提了水桶,步子急如雨点,大喊着“快救火”,一迳往南边奔去了。
到这儿,是第三拨。仿佛旧戏重演,由南到北,敲锣打鼓一般,啷当响了过去。
卫璋将写了一半的字搁下,看了会儿外边,站起身整顿衣衫,离了书房,往小厨房去了——出门一望,南边一股浓烟直上,熏黑了一角天。
火到底算是灭了。
清商坐在门槛上,掏出帕子擦了擦汗,擦下来一片黑灰,叹了口气,将帕子一丢,又叹口气。
娘的方子无微不至,且府里米粉、枣栗一应俱全,至于菊花——她昨日偷偷从瞻园摘了些卫璋他爹的回来,也算够用。分明万事俱备,谁知东风一起,烧了两回厨房。
采薇急匆匆地提着裙子赶来,见清商灰头土脸坐在门边,忙将人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受伤,这才松了口气。她在一旁蹲下,无奈道:“小夫人,您怎么不等奴婢回来呢?这起火可不是小事,要是伤着哪儿可怎么好?”
今儿是发月银的日子,采薇也放了半天假,揣着荷包上街扫荡一番,看了看长宁街上自己心仪的茶汤小哥,又同卖烧饼的娘子寒暄一番,听人说南边有户人家着火了,还啃着饼子看了会热闹。
待慢悠悠踱回府,往小厨房来,只瞧见一地的水,流作了河。
清商耷拉着脑袋,往门框上一靠,叹道:“定是我寒衣节那日贪睡,没给祖宗们烧东西,祖宗生气,就把厨房烧给自己了。”
采薇抿着嘴儿一笑,问:“小夫人来厨房,是要做什么呢?”
清商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张纸,捏着一角递给她,惭愧道:“是重阳糕,我娘前些天给我寄了方子,我便想着做做看,谁知……”
采薇接过方子细细看了看,递回给她,站起身拍拍衣裙,笑道:“小夫人这可就找对人了,奴婢家祖上做的糕点,那可是太祖皇帝都称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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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璋来时,她正一人坐在窗台上,淡黄色衣裙沾了大片斑驳的黑灰,小脸也灰扑扑的,模样落魄,眼眸却极亮。
转头见是他,清商跳下窗,提裙踩水过来,笑得唇红齿白:“又路过啦?”
——活蹦乱跳的,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是没什么大事。卫璋没说话,转身便要走。
清商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别走呀,重阳糕就快好了,你也尝尝我们姑苏的味道。”
我不食甜。
他本想这样回绝,却鬼使神差跟着她走到蒸笼边上,见她哆哆嗦嗦不敢揭盖子,还替她揭了。
一块白而薄的糕点递到唇边,卫璋犹豫片刻,咬了一口。入口清甜,萦了淡淡的菊花香气,又温如雪脂。
清商见他咽了下去,且神色自然,便知是不反感。不由得意道:“我就说好吃吧,瞧给你不乐意的。”她又捏起一块自己吃了,道:“小时候我嫌不够甜,不爱吃,我娘就说这个是月亮切的片儿,吃了能长命百岁。我一听,便年年都吃,吃得多了,如今闻到香味就能想起过去的事。”
近黄昏,夕照溶溶,总让人有大梦初回之感。
卫璋低眸看她,问:“什么事?”
清商闻言,从盘中拿起一片放凉了的重阳糕,踮起脚尖,轻轻放到了他头上。
卫璋正要开口,她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会掉屑。”说罢,合十认真道:“愿吾儿百事皆高。”
卫璋无言,将片糕取下,放回了她头上。
这声“吾儿”,属实难以应承。
清商眨眨眼,欢快道:“那我也百事皆高啦。”
她转身去挑片糕吃,侧颜镀了一层暖光,唇角弯弯,好似红菱一角。卫璋在一旁瞧着,也不由轻轻弯了唇角,却自觉笑得生疏,忙又敛了唇,作平淡状。
清商正扭头要同他说话,忽然瞧见他唇角一闪而逝的笑意,立时怔住了。过了会儿,放下手中糕点,绕着他转了几圈,又反着转几圈,惊奇道:“你竟然笑了!”
卫璋别开脸,黑眸静若沉珠,道:“没有。”
清商伸手,将这张白而冷的面庞扳回来,道:“你骗人,我分明瞧见了。何况,你笑起来,可比不笑好看多了——”
“——再笑一个。”她微微踮脚,温热呼吸洒在他下巴上,轻声诱哄。
卫璋拒绝。
清商不依不饶:“笑一笑,十年少呀。”
卫璋摆出冷漠脸。
清商松开手,“哼”了一声:“不笑就不笑,不理你了,我还要给夫人送重阳糕呢,你自己待着去吧。”她利索地装了盘,一步一跳,出门去了。
少年人一袭白绣袍,停在窗边。他多年不展颜,多年任风雨吹打,一颗心好似铁,却又在这一瞬,长睫掩下,映着点淡日,弯了一下唇。
这点笑意,很快被外头的脚步声截断。
他爹领着两个小厮气势汹汹赶来,见了满地的水,拧着浓眉道:“这是着火了?”
卫璋没甚表情地点了下头。
卫国公伫立门外,扶额道:“原本预备着给左相送去的那几盆菊花,不知怎的给人采走了一半,那花也不见去了哪儿,你见过没有?”
卫璋不着痕迹地挡住墙角数支绿茎,淡淡看他一眼,收回目光,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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