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允风才看见他褪去尘泥后的手,大大小小好多伤口。
“在外面。”
夏允风去找药箱,翻出消毒水和创口贴,迟野摇头说不用,套一件卫衣便要出门。
“去哪里?”夏允风步步紧跟。
迟野说:“殡仪馆。”
那三个字让凌美娟又哭起来,她泪眼朦胧的看向迟野,惊觉一个早上过去,大儿子正飞速的长成一个男人。
夏允风想跟迟野一起去,但迟野让他留在家里。
还想再说的时候迟野摸摸他的脸:“听话。”
夏允风忽然很想哭,他想帮迟野分担,也怕给他添麻烦。
迟野坐上车走了,手撑着额头,紧闭着眼。
到了殡仪馆,迟建国几个队友已经先一步赶到,铁血男儿都红了眼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迟野却未掉一滴泪。
他按照程序完成每一项后事的办理,忙上忙下,拒绝别人的帮助,签了很多字,写了很多遍自己的和迟建国的名字。
战友把迟建国的手机交给迟野,手机充好了电,方便通知亲友前来吊唁。
迟野把手机装进口袋。
工作人员说遗体已经清理干净,家属是否要见一见。
迟野点点头。
没让人陪,殡仪馆的停尸房里,近距离的看着他爸,熟悉的面容,脸上没磕着,迟建国是死于窒息。
迟野打开迟建国的手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爸生活简单,电话通讯都是工作往来。翻到相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拍,里面有迟野,有夏允风,也有凌美娟。
去瑶村时他拍了不少景,技术谈不上好,手抖拍成虚化的也没有删除。
短信箱里有很多编辑待发的草稿,迟建国的习惯,通知任务前要先自己组织语言,有时没写完就被人叫去忙,一来二去的留了不少信息在里面。
让迟野意外的是,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点开,几行字停留在眼底。
时间是初六的凌晨,当时迟建国正搭车前往新乡。
他在那片刻的休息时间编辑了一条短信,写道:“小野,或许爸爸现在还不能接受,但我愿意尝试理解,等爸爸回家咱们爷俩再好好聊一次。不吵架了,心平气和的。”
嘴硬的人连这点都是遗传,有些话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表达。
迟野很像迟建国,从长相到性格,他嘴硬心软,迟建国铁汉柔情。
放下手机,迟野看了迟建国很久很久,没有眨眼,酸涩的眼眶缓缓悬出液体。
“啪嗒”一声掉落在父亲脸上。
迟野沙哑地说:“你让我滚我就滚,我怎么那么听话。”
不是说要好好聊一次吗,爸,我来了,你起来跟我聊啊。
不吵了,再也不吵了,我承认我搞不过你,我输了,我永远赢不了你了。
迟野捂着脸蹲下,像小时候那样伤心的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把他抱在手臂上安慰了。
什么样的爹就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迟野说:“迟建国,你混蛋。”
迟建国给一家人都留了遗憾,比如他给迟野的最后一句话是“滚下去”,对夏允风说“下回带你”,承诺凌美娟,忙完工作要带全家人出去玩。
从停尸房出去,迟野恢复了平静。
新闻仍在报道新乡塌桥事件,有关部门被问责,因为桥梁质量不达标。
迟建国的照片被改成了黑白色,名字也出现在新闻和网络上,正值新春,媒体总要弘扬一点正能量,将迟建国救人牺牲的事件大肆宣扬,引得大帮网民恻隐落泪。
家里设了灵堂,迟建国身穿警服的黑白照被摆在客厅。
当了那么多年警察,有同事、有战友,还有受过恩惠的普通群众。
迟野家这几天没关过门,家里没有安静的时候。
段筱歌是第二天早上来的,依旧是那身黑风衣,但没涂红唇了,只在脸上架了副黑超。
她进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迟建国的遗像看,半晌,嘴唇有些颤抖。
迟野给她递来纸巾,段筱歌收整情绪,白信封里塞着丰厚的礼金,扔在了桌子上。
出殡那天声势格外浩大,迟建国因公殉职,花圈一直摆到厅外。
迟建国身着警服躺在那里,模样英俊,和睡着时别无二致。
这场意外来的突然,走的轰烈,一把火焚尽,几多年后又有多少人记得。
迟野不会忘,这年初六,迟建国永远的离开了他。
所有事务料理妥当,送走宾客,迟野疲累的倒在床上。
迟建国出事以后他就没有停下来过,话说的很少,从前那个开朗活泼的大男孩好像不见了,他多数时候都皱着眉,不皱眉时也面色寡淡,瞧起来冰冰冷冷。
夏允风是离他最近的那个,有时也会觉得被隔绝在了迟野的心门之外。
他们已经不睡一张床了,迟野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让他“听话”。
夏允风把门关上,目光在背对着他的迟野身上停留一会儿,脱掉鞋子爬了上去。
他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抱住迟野,贪婪地汲取迟野身上的味道和热度。
碰碰迟野的脸,夏允风轻轻地说:“哥,你好像还在烧。”
迟野烧了几天了,那晚在沙发上吹冷风是导火线,第二天在新乡淋透了身和心,当天洗完澡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发起烧来。夏允风发现的时候都是晚上了,迟野没放在心上,说没事,药照吃,事照做,忙的脚不沾地没空理会身体,后来高烧转为低烧,断断续续地一直没有停过。
现在停下来,病也呼啸而来,存心想要将他击垮。
迟野应了声,捉着夏允风的手腕:“陪我睡一会。”
夏允风有求必应,抱着他哥越来越烫的身体,心疼他的难过与伤心。
他觉得迟野这样憋着更对身体不好,他们不只是兄弟,还是爱人,迟野在他面前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哭。
可从出事到现在,他没见他哥哭过,迟野坚强的让人心慌。
“哥。”夏允风抵着迟野的后背,瓮声瓮气地喊他,“哥,你别难过。”
小孩儿软绵绵的像小猫小狗,迟野:“嗯。”
“你这样让我好害怕。”夏允风抱紧了他,“你别这样。”
迟野叹口气,转过身来,他知道夏允风不喜欢自己背对着他。手上的伤口结了痂,抚过夏允风的眼睛:“我只是有点累。”
夏允风看着他哥,迟野几天内瘦了一圈,脸颊都凹陷下去。
他忽然把迟野压在心口,疼的呼吸不畅:“你哭一哭吧,哥,你哭出来,我不看你。”
迟野颓然的睁大了眼睛,听见小孩儿的心跳声。
“哥,你别自己一个人扛,我知道你难过。”夏允风情切地求他,“求你了,别忍着。”
迟野觉得好笑,不明白夏允风提的是什么要求,还有求人哭的?
小孩儿真好玩,不停的在耳边说话,不停的让他哭,吵的他睡不着。
迟野笑起来,“呵呵”地,抓紧了夏允风腰侧的衣服。
感觉到夏允风拼了命的抱他,那么笨,安慰人都不会,那劲儿像是要把他勒死。
笑着笑着,迟野的眼眶忽然湿了。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压也压不住。
他今天亲手送走了迟建国,亲手将他推进了焚尸炉。
捧着骨灰走出殡仪馆的那一刻,琼州阴沉沉的天气放了晴。
迟野还是倒了,他扮作坚强游刃穿梭于长辈之间,平静的看着一波又一波人悼念他的父亲,用了三天时间,彻底相信,他没有爸爸了。
他没有爸爸了,没人再和他吵架,他失去了自己的靠山。
“小风……”迟野埋在夏允风胸口,痛哭失声,“小风,我想我爸。”
人们总在失去时才开始想念,错过时才开始追悔。
只是岁月无情,没人会为我们的遗憾买单。
第62章
迟野孩童般痛哭一场,彻底松懈下来。
心神没有着落的飘着,高烧来势汹汹,夏允风想去找药,却被迟野箍的很紧。
他连梦中都不安稳,只固执的抓住身边的人。
夏允风按平迟野皱起的眉心,抹掉额间冷汗,低头亲迟野的眼睛。
上班族的春节假期已经结束,凌美娟刚逢变故,请了长假在家里休养。
迟野病的厉害,昏昏沉沉,时醒时梦,喂了药也不见退烧,上火上的嘴角生疮。
凌美娟从床上爬起来,驱车将迟野送去医院,她尚且悲痛,迟野的感受不会比她轻。
照顾孩子似乎成为她唯一能消磨时间的事情,迟野在医院吊水,夏允风陪着,她便回家做点清淡的小吃。
迟野跟她过了十年,口味、喜好,她都烂熟于心。
失去夏允风的那些年,她将迟野视作救命稻草,当作亲生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在迟野身上弥补作为母亲的遗憾。带着迟野出门,经常有人说他们长得像,时间久了,凌美娟自己看着也像,仿佛迟野当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有人在敲门,凌美娟擦干净手,这段时间家里来客很多,她下意识以为是迟建国的战友得到迟来的消息上门探望。
开门后却是一怔,门外是一个女人。
见过,迟建国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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