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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潜来得隐秘,没开车,打了辆出租。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冷静下来,报了个商场名,在会所附近。
    直接过去捞人,未免太刻意。
    ……可会不会去迟了,她被欺负?
    持不同意见的小人在脑子里激烈辩论,他脑袋都要炸了,觉得这件事比十九岁时第一次谈项目还棘手。
    司机看他戴着墨镜口罩,风衣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奇:“您是去剪彩吗?”
    到了地方,江潜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那商场今天有奢侈品店开业活动,请了一票小明星过来走秀。此时红毯起了纠纷,保镖和粉丝吵起来了,当事女艺人穿着仙女裙冷眼旁观,脸有些眼熟。
    江潜径直去了二楼的甜品店,店里人很多,队伍排到了门外。他告诫自己不要急,乔梦星也在饭桌上,那群人不敢造次,况且余小鱼一个成年人,有自我保护的能力。
    可越排队越心焦,越告诉自己别紧张就越紧张,好容易捱到收银台,店员问他要什么,他脱口道:“不要酒。”
    “……”
    店员满脸疑惑,依然态度良好:“先生放心,我们家甜品不含酒精。”
    江潜意识到自己一开口就露馅,匆忙打包了两个巧克力慕斯,口罩下脸颊发烫,那一刻周围人的眼神变作枪林弹雨,仿佛能穿透他竭力掩饰的内心,让他仓皇而逃。
    会所就在马路对面的大楼,他像个青涩的小偷,徘徊在楼下,鼓足勇气也不敢去偷里面的宝贝,生怕别人认出他是个心怀叵测的罪犯。
    手表的指针从六点半移到七点,江潜抽了三支烟,终于找了个严肃的借口问乔梦星有没有动身,她说马上出门,开车很快就能到。
    ……不会有事的,一顿饭而已。
    江潜对自己说,他想得太多了。
    不要越界。
    千万不能越界。
    他打车回了公寓,坐在空旷的客厅里,拧开一瓶酒灌了两口,填不满心虚。
    沙发前,蓝色的透明水缸像一面照妖镜,把他心底埋藏的念头映照得清清楚楚,不可告人的欲望像缸里的咸水,无风自涌,怒吼着拍打玻璃,要冲破那道薄薄的阻隔。
    鱼在他眼前游。
    水草在他眼前飘。
    幻觉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出现,每个动作都那么清晰,他看到自己脱去人皮,变成一只饥饿的兽。
    不可以这样。
    江潜急促地喘息着,走近鱼缸,左手伸进水里。
    狮子鱼在礁石间游窜,躲避靠近的陌生物体,十三根火红色背棘在水中招摇。
    手指传来刺痛。
    他条件反射地缩回手,那只刺到他的幼鱼一扭尾巴,躲进了珊瑚丛。
    江潜咬着牙,狠狠地掐被蜇的无名指,挤出毒血,泡进热水。
    疼得好。
    有毒,不能碰的。
    要记住了。
    *
    会所包间。
    酒桌上觥筹交错,余小鱼起初还能默默吃菜,但赵柏盛和对手方喝了一轮,觉得氛围不够,叫饭桌上她这个唯一的女生敬酒,听她说自己不能喝,关切问:
    “我从客户那里知道你跟沉总出去谈项目,也能喝点,今天身体不舒服吗?”
    “啊,不……”
    客户接口道:“那就是不给我们面子了,都是合作方,咱们可比不得他们财大气粗,哈哈。”
    赵柏盛投来一道暗示的目光,余小鱼知道自己惹客户不快了,怕妨碍到项目进程,忙站起来斟了小半杯红酒,说自己真的量浅,喝多了怕大家见笑,这点酒是极限了。
    赵柏盛笑道:“您几位也别为难小姑娘,实习生而已,还在上学呢。”
    余小鱼立时出了身冷汗。她干了这么久,无论江潜、沉颐宁还是其他员工,在外面都不会向客户摆明她的身份,现在她已经拿到预入职书,他一个董事在如此重要的饭局上这么说,明摆着是在敲打她。
    ——不喝就滚蛋。
    她脑子里飘过几个大字。
    一杯酒下肚,客户看她状态还行,又变着法叫她继续喝,赵柏盛敷衍地替她说了句话,转头就跟身旁的人谈起项目来,完全不管这边了。
    余小鱼看一眼手机,又看一眼酒杯,再看一眼手机,乔梦星微信说自己在路上,晚高峰很堵。
    客户被她这心不在焉的态度弄得生气了,抓起手边寸高的小杯,倒满白酒,放桌上转到她跟前,作势要起身:“原来小美女是要我请的。”
    余小鱼赶紧双手端起杯子,连声赔罪,硬着头皮一饮而尽。
    这下好了,开了头,就没有结束。
    男人们的欢声笑语里,瞳孔中的人影晃晃悠悠,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最后模糊成一汪水。
    余小鱼不记得自己被灌了多少杯,一会儿是客户要她喝,一会儿是恒中的经理要她挨个敬,直到最后救兵也没来。
    她伏倒在桌上,过了不知多久,听到有人说:“换个场子吧,今天老婆在家,那边玩过要早点回去。”
    余小鱼费力地撑开眼皮,原来才八点一刻。
    “我就不去了,还有事,顺便送小姑娘回家,您几位多包涵。”赵柏盛道。
    余小鱼还留着点清醒,坚持:“赵董,我自己叫车,不麻烦您。”
    “干嘛还费这功夫?咱们一块儿下去。”
    余小鱼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推托自己要吹风醒酒,艰难地挎起包,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赵柏盛面带微笑地望着她独自走远,给司机打了个电话。
    余小鱼晕晕乎乎,刚走到大楼后的落车平台,一辆跑车就停在面前。
    乔梦星降下车窗,惊讶:“你们现在就结束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余小鱼又气愤又委屈,大着舌头:“你……你不想过来,就说不想过来……没必要拖到现在……”
    乔梦星撇了撇嘴,“路上真堵,我绕路了,隧道里又撞上车祸。你走不走啊?这不是没什么事儿嘛。”
    她家住二环,再出状况也不可能用两个小时才到这里。余小鱼不想跟她说话了,转身闷头走入不知哪条巷子。
    乔梦星哼了一声,给沉颐宁发了个消息,踩下油门。
    车子在花坛边和另一辆出租车擦肩而过,副驾驶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视线。男人也认出了她,看到她车里没别人,神情剧变。
    乔梦星指向东边的小路,出租车调了个头,往那个方向开去。
    三月的夜风逡巡在小巷里,暖而清润,不再有冬末的寒冷。
    余小鱼被风吹得舒服了一些,靠在墙上深呼吸,浑身发热,便把大衣脱下来挽在手里,扯开领口的扣子,茫然地望着远处。
    一束车灯忽然射进巷口,瞬息之间,有人匆匆下车,引擎声随即远去。
    她呆呆地看着他大步走过来。
    万家灯火像遥远的星星一样漂浮在他身后的黑暗里,月光照亮了布满汗珠的额头和一双焦急的眼睛,陌生得如同幻觉。
    他走得很快,右手拎着盒子,巧克力微苦的香气泄露在空气中。那一瞬,她的醉意被这气味挑高到了极点,睁大眼睛,仿佛听见虚空中枝头噼啪一响,绽出一朵早春的花。
    江潜走到近前,目光聚在她松开的衬衫领口,冷汗直往外冒,极力装做镇定:“我从商场回来,正好看到你在这,听说晚上你和客户吃饭,有没有人欺——”
    他的话音骤然卡在喉咙里。
    余小鱼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把他领带一拉,踮起脚尖,嘴唇印在他唇边。
    江潜脚下的枯枝“啪”地一声,断了。
    他的神经也断了,大脑一片空白,全身肌肉刹那间僵硬如木头,手里充作幌子的巧克力慕斯一下子砸在地上。
    大约过了两秒,柔软的嘴唇离开了。
    她看着他,眼里的水光要溢出来,“张嘉信,你怎么才来!”
    江潜浑身一抖。
    他沸腾的血液冻成了冰,怔了好一会儿,把领带拉回来,哑声问:“你看清楚,我是谁?”
    余小鱼的眼珠转向一边,睫毛垂下来,醉醺醺地道:“我都叫你早点来……张嘉信……不行就分手……你再迟到,我真要被他们欺负了……”
    江潜退后两步,呼吸困难,胸口处不曾有过的感觉让他想回家,躲进房间,再也不出来。
    于是他捡起盒子,抛下她,失魂落魄地朝巷尾走去。
    然而唇边残留的微凉触感像飞速生长的藤蔓,从皮肤扎进血管,占据了心脏,绊住他的脚,让他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他捏着左手包扎过的伤口,企图用剧痛唤醒自己的神智,顷刻间就出了满身的汗。
    毒素明明已经清了。
    可他血管里流的是什么东西?
    他中毒了。
    而她喝醉了。
    张牙舞爪的藤蔓疯狂扭动,“扑”地一下顶开了心房,江潜蓦然站住,把盒子一丢,折身冲回去,用那只受伤的手捂住她的嘴。
    咫尺的距离,月光朦胧,星影黯淡,她清澈的眸子又黑又亮,像梦里那样近。他把她压在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喉结滑动,腰腹紧绷,手背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深渊里关押的猛兽下一秒就要咆哮着撞开笼子。
    春风拂过,野猫在墙头嘶叫,草虫在树下低鸣。
    江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鼻尖。
    余小鱼困倦地闭着眼。
    他低头,隔着手背,吻上她的唇。
    “嘀——”
    喇叭声突然刺破静夜,江潜惊醒,放开她后退两步,不远处一辆车经过,戴鸭舌帽的行人也被车灯晃了眼睛,拎着东西以手遮面走过巷口。
    余小鱼睁眼,见自己手中还拉着领带,迟疑地抬头,待看到江潜一脸慌乱,酒似乎醒了一半,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松开领带拔腿就跑,中途还被绊了一跤。
    她逃出巷子,记起要拿手机叫车,前方有人喊她名字,说要送她回家。她回望一眼,江潜还站在原地,便顾不得其他,拉开车门踉跄倒在后座上,报了个地址。
    她的力气用尽了,眼睛也彻底睁不开,睡过去之时,模糊听到嚓的一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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