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近不惑,当初年少肆意离家游历八方,观遍山川大河,踏经四海渊林,过惯了洒脱自在的日子,到底还是免不了感触乡土难离。越是长久不归,越是能感觉到有所归处的安然。
“小叔不愿多留几日,可是宫中事忙?”余庆抬手给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解酒茶,顺便看了眼正在被族里乡亲围着灌酒的余祥,见他吞酒如水,谈吐间仍应对得当便不在看了,只将注意力全投在好些年不曾相见的小叔身上。
“当真是娶了媳妇的人,竟也学会关心起我来,可见我这未曾谋面的侄媳当真教夫有方。”余天翊擎杯抿了一口苦茶,脸上笑意温和,举手投足适度从容,更显出几分脱俗的儒雅来。
余庆被亲叔调侃也不脸红,心中想起秀儿,愈发觉得孤家寡人的小叔身边太过冷清,每遥寄一封书信都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得到回音。这些年也没个人在小叔身边照应,他们哥仨每谈到此处都很难放心,“小叔至今不想成家,为了避嫌不住到家里就算了,可有些话侄儿不得不说——”
“诶,你不得不说的话那就莫要说了。”余天翊赶紧打断他,余庆那张嘴基本上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年纪大了,可不愿再被他气得脑仁疼,“乖侄儿,且喝杯茶歇歇吧。”
言语被截了一半,余庆哪里甘心,当即接道,“我知小叔担忧,可世间女子千万,总有一些不似你想象那般柔弱,更何况小叔还在服药,不就是还留着希望吗。”
余天翊刚要继续饮茶,被他这样一说当即觉得这茶水烫嘴,放下茶盏轻声咋舌道,“你这不孝子……”
“侄儿哪里说错了?”余庆不看人脸,故作无知无觉道,“小叔若愿意,自己不敢下手便由我亲手给你施上两针,保证一劳永逸,往后也不用再苦了,你不肯,不就是——”
余天翊气笑,扬起巴掌作势要打,余庆眼明手快揪住他衣袖没让他把手臂抬起来。
“人多眼杂,小叔莫要动肝火,毁了文质做派惹人非议。”话落,余庆赶紧伸手捋顺亲叔后背,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是难能一见的服低做小,可他心中却在嘀咕,不过刚提及痛处小叔就这么大反应,欲盖弥彰嘛不是。
“我算是瞧出来,若不是有你大哥在旁,你这媳妇能娶进家门也属不易。”余天翊掀开他的爪子,端过茶盏哼出一口闲气。
他这个二侄儿处处都好,偏是这张欠揍的嘴皮打都打不规整,也不知他们家侄媳是怎么受得了没把他一脚踢出家门的。
“小叔这般气恼,不就是承认我戳了你的痛、心关键嘛。”余庆当没看出他家小叔变脸,继续添火小声道,“都快四十的人了,再是彪悍又能几年,真等到七老八十,你便是愿意人家姑娘也不愿意了。”
余天翊朝余庆淡然一笑,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压得跟前坏嘴的冷峻侄儿闷声痛哼了一口气,外人只当这叔侄俩关系亲近,都没注意那低头的余庆眼角疼的直抽。
“我当初带你离家怎就没好好治治你这张嘴,惯得你如今这般没大没小调侃起我来。”感觉施压够了,余天翊才就手给他揉了揉肩,随后过分闲逸道,“人各有志,人生短短不过数十年,为斗米折腰是活,为尝尽冷暖是活,为千川百岳是活,为自在济世是活,为牵挂留恋也是活,总不辜负就是了。”
余庆松活两下肩膀,只觉他小叔的手法越发精湛,明明前一刻酸痛到骨缝里,下一瞬就通络了半边经脉,要不是这里人多,他当真想把另一侧的肩膀也送到这位当朝太医院院使手上。
跟在小叔身边待了那么些年,他自是比大哥跟三弟了解的深,有些话不好在此多说,便悄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药瓶快速塞进对方手里。
余天翊不动声色的收起,也不问里头是什么。
“小叔不好奇?”余庆难得眼露狡黠,不等他家小叔开口便直接凑到他耳旁把药效说了个清楚明白。
“你们——”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余天翊庆幸自己早已练就金刚不坏的稳情安绪之术,话风一转当即变成,“……多研究些药理医术是好的。”
“我们三兄弟都商议好了,只让秀儿生一胎,不论是男是女。”余庆面露几分柔情,“以后培养起来肩上担子已经足够沉重,小叔的家业总不好也全压到这唯一的孙辈身上吧。”
“什么叫压,我卖了换成元宝枕棺材里睡觉都不行了?”余天翊到没想过他们会疼媳妇到这种地步,三兄弟共妻已经有失公允,现在他们更决定只生一子,那他早先打定主意要偷走一个来养的计划岂不全没指望了?
“当然行,你爱用黄金铸碑都行……”余庆话音还没落呢,一瞧自己小叔迷眼立刻收敛表情腰板挺直,恭敬奉茶诚恳认错道,“瞧我,又说浑话了,小叔大人大量,侄儿给您斟茶认错。”
不孝子,一个、两个、三个不孝子!余天翊看着那三个侄儿狠狠灌了一口茶。可谁让他们一家子都是情种?他们的曾祖也就是他的爷爷那代也是共妻,兄弟两人只娶了一妻恩爱到老,直到七十高龄先后寿终也只生了父亲一个孩子。
轮到父亲,也只有娘亲一人,本也打算只生一子,谁想在娘亲四十岁生辰刚过不久意外怀上了他,父亲当时也是苦恼,担心着娘亲身体想要劝其落胎,可娘亲不听,只说这是上天给的福气非要将他生下,这才留了他一条小命。
他大哥亦是如此,娶了嫂嫂便一心对待,到了三个侄儿,更是随了个明白。
叹息归叹息,余天翊也是情种生的子孙躲不开专情的命,哪怕他的隐疾是可以让他娶妻纳妾的雄厚本钱,他也从未如此想过。
既然不愿多娶,便一个也不娶了,多了是害人,少了更害人,他情愿孤独一世也不想伤了自己喜爱的女人一生。
离家二十多年,他成了有官职在身的太医院院使,品级不高,却也算不辱门楣,但到底不是他心所向,每年总要告假几月四方游历,丰富家中医典藏集,也增些广闻见识,总不至于把自己这爹娘留下的大好生命也辜负了。
只是他这只闲云野鹤躲过了亲爹的催婚,躲过了大哥的牵线,如今又要开始躲开几个侄子的体贴,怎么想怎么累得慌,下次可不管他们怎么求说绝不露面了,想想怀里三个侄儿亲制的药丸,又想起余庆说要给他施针,恐怕这三个小辈儿加起来比他的父兄一起还要难缠,为了往后的安生还是少近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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