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殊心情有些复杂地折好那张纸,压回金铃下。
知雨正要服侍他躺下,突然道:“郎君这衣摆怎是潮的?待小人拿身里衣来给郎君换上。”
白殊看着他忙碌,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知道太子妃要怎么选吗?”
“小人去打听谶语的时候也顺道听了一耳朵,现在京城的茶楼食肆里可都在议论这事。上个月国师的谶语一出来,圣上就下令京中停止议亲,让勋贵大臣们将家中适龄娘子的八字递交到宫里,以便国师找出那只‘高飞火凤’。不过啊,听说到现在都没找着,安阳府还出了告示,悬赏一切与火凤有关的线索。
“对了,府里也递了封八字上去。就三日前府里二总管来送东西,郎君还特地把人叫进来,使了钱与他细细问这事。二总管虽没看清字,但的确见国公写了八字帖子,估摸着也是宫里逼得紧,国公没法子。大娘今年才十二呢,谈婚配实在太早了点,京中富贵人家大多是将女儿留到十七八才出嫁。”
这时外间响起敲门声,知雨出去片刻,抱着个汤壶进来,将床上原本那个换出来。外头天色开始转暗,白殊体弱,早春晚间寒凉,被子里少不得这东西。
将白殊安顿好,知雨再次叮嘱:“小人就歇在外间,郎君有事直管摇铃。”
临离开前,他看看蜷在床边的黑猫,迟疑着问:“这猫……”
白殊转头望过去一眼:“它爱待这就让它待,你找块垫子给它。”
知雨于是又翻出块旧垫子,一边笑道:“今日日头下去了,明日我再给它好好洗洗。待在郎君身边可不能脏兮兮的。”
白殊看知雨拿着东西往外走,突然又问:“知雨,你可知我后腰上是否有什么伤疤痕迹?”
知雨微愣地回转身:“小人常服侍郎君沐浴,并未见郎君身体上有何痕迹。”
“好,你出去吧。”
待知雨转出屏风,外间响起轻微动静,白殊便掀开被子,再翻个身揭起衣摆,在脑海里呼叫小黑。
“小黑,你看看我右后腰,是不是还有那个像火凤的胎记?”
小黑的声音很快响起:“有,和你以前身上那个完全一样。”
白殊重新躺好,轻叹了口气。
小黑虽然是没有感情的ai,情报分析的速度却很快。它问:“你在担心你被选中?可那少年说你这身体原本没有这个,以后只要藏好,就没人会知道。”
白殊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翻找着原身那些记忆,慢慢地道:“来不及了,递进宫里的八字估计不是白家大女儿的,而是原身的。原身也认为自己会应谶,他算是被他父亲给气死了。”
大约在去年,原身听乳母说过一件事。那是他母亲怀着他的时候,在和还是个小官的白泊去宝济寺上香途中,于山间凉亭遇到一相面术士。
那术士先赞了白泊一声好相貌,日后必会封公作宰。再看原身之母,立刻面色微变,起身长揖道:“夫人火凤入怀,腹中子贵不可言,堪配青宫。”
青宫即东宫,代指太子。夫妇二人便是当听个口采也心中高兴,当即给了重赏。只是后来原身母亲难产过世,原身又是个男儿身,自是无人再提那话。没承想,数年之后,白泊凭从龙之功受封国公,官至尚书左仆射,是正经能进政事堂的宰相。
乳母只是当则趣闻说与原身听,再感伤一下主母福薄,叹息原本的高贵公子在继母手底下艰难讨生活。却不料,原身一直将此事记在心里,前不久听闻太子选妃就紧张了起来。
权贵阶层的好龙阳、养娈宠之风从前朝一直延续至本朝,原身对此却是深恶痛绝。
盖因原身长得好,肤如脂玉、色若春花,偏又弱不禁风、羸不胜衣,蹙眉敛眸间尤其惹人怜惜,以致于原身每次出门,都不知引来多少自诩风流的孟浪人士。久而久之,原身对分桃断袖的事自是闻之色变。
如今听说齐国公向上递了八字,又回想起以前术士那句“堪配青宫”,原身内心惶惶,连忙焚香沐浴,为自己占卜。只是,原身研究卜术多年,原先有多自信,此时就有多恐惧。
看着那指明应谶的结果,原身气血攻心。本就被慢性毒药破坏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再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便恨恨瞪着齐国公府的方向魂归九天。
白殊慢慢给小黑说完这一段,小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刚搜索了地球远古历史,在与当前世界接近的东方文明史上,封建时代中的确有过龙阳之风盛行的时期,但从没有一任皇帝或太子娶男妻。”
白殊苦中作乐地轻声笑道:“我们都经历了穿越时空、改造宿体这么神奇的事,再遇到什么史无前例的事也不值得吃惊,我看这婚八成是躲不掉了。”
小黑:“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嫁人?”
“我倒是不介意和个男人搭伙过日子,但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品。”白殊说到这里已是困意翻涌,侧身打个呵欠,“先休息吧。这身体真是不行,不管是想对策还是给原身报仇,都得先养出点力气再说。”
在脑子里含糊地说完这句,他的意识便陷入沉眠当中。
白殊歇了三四天,才总算走路不再喘。
期间知雨又架车回城里请了名医杨老大夫过来,老大夫给白殊一把脉,顿时惊异非常,连呼神奇。随后将之前的药方做了些许改动,让白殊先吃上一个月再调整方子,并肯定地表明白殊的病凶险已过,安慰他只要好好将养,日后必能如常人一般康健。
白殊镇定地谢过杨老大夫,吩咐知雨给出丰厚车马费。倒是知雨高兴坏了,也对白殊所说的“去他方世界修炼了一百二十年”更加坚信不移。
当然,这几天白殊也没一直干躺着。他先和小黑一同摸索ai助手保留的功能,发现两点关键。
其一,白殊能在脑海中召唤出显示面板,可以调阅联邦大学图书馆数据库里的书籍,还能显示小黑的定位。不过,一旦他们之间的距离超过百米,双方的联系就会断开,无法沟通,也感应不到对方的所在。
其二,小黑调用数据库所需的能量来源于黑猫自身,并且消耗不大,只要每日饱餐两三顿就能维持。但人体扫描和成份检测消耗的能量却是来自于白殊,而以白殊现在的身体状态,这两个功能都得谨慎使用。
掌握这些情况后,白殊开始紧急恶补地球远古史,尤其是文史常识和语言习惯。同时,每天还抽出一个时辰去书房练字。
在银河联邦虽然已经几乎不需要进行实际书写,但文化传承并没有断代。白殊没有其他爱好,只是对能让人沉心静气的书法有几分兴趣,各种硬笔软笔都练过。现在照着原身的字练习便上手很快,何况原身的笔迹就知雨一人熟悉,有那一百二十年的理由在,白殊的笔迹有些不同也说得过去。
休养了三四天,白殊估摸着宫里该对齐国公交上去的八字有反应了,便让知雨收拾东西回京城。
马车停在院子里,知雨带着两个粗使仆役装车套马,白殊披着貉裘斗篷抱着黑猫站在墙边,正观赏一簇金黄的迎春花。黑猫洗干净的毛十分柔顺,身上暖烘烘的,正适合给白殊暖手。
知雨点齐东西,打发走仆役,抬眼去找白殊。只一眼,便不由得愣住。
白殊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是腰背挺得笔直,只微微低头看向迎春。他没戴上斗篷的帽子,头发随意地扎成一束垂在胸前,眉眼舒展,唇色虽淡可也闪着光泽。
知雨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白殊察觉他的目光,转身走过来问句“怎么了”,才醒过神,挠着后脑讷讷道:“郎君不愧是修炼过一百二十年之人,和原先都不一样了。”
“哦?”白殊目光微闪,“如何不一样?”
知雨比划着道:“郎君以前病弱怕冷,出门总要裹紧斗篷,微微含胸,想到外面人多,还总会蹙着眉。现在则是立如松柏,和颜悦色的,像话本里那些仙人一样。就是这黑黄色的貉裘不好,配不上郎君的风仪。”
白殊失笑,他只是上辈子受训练养成了习惯,无处可倚靠时就会自然而然地站得笔挺。
小厮对自己深信不疑是好事,但该提醒的话还是得提醒。白殊说道:“你倒是会夸人。不过修炼一事不可多提,谨防平日间说漏了嘴。”
知雨嘿嘿一笑:“郎君只管放心,小人的嘴可严着呢!”
白殊看向马车:“东西可装好了?其他的都是其次,钱不能拉下。”
知雨拍了下放在车厢前的木箱:“铜钱全在这儿,金银放在车厢里,装衣物和细碎用品的箱笼绑在车顶上。都已经归置好,郎君上车就能走。”
他摆下脚踏,刚要伸手去扶白殊上车,院门口却突然冲进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一下打断两人动作。
那汉子几步过来拦在马前,急切地问:“怎地还装上了行李,郎君这是要去哪儿?”
白殊转眼过去,认出这是田庄的庄头,最近还来问候过自己一次。庄头是继母的人,必然肩负着对原身的监视之责,白殊虽不会和他计较,却也没给他好脸色。
“回家。”白殊淡淡地应过一句,径自踩着脚踏上车关门。
知雨对庄头露出个假笑:“公子要回国公府,庄头莫不是还想拦着公子不让走?”
白殊在这田庄里住了九年,前几年知雨不清楚,但自从他跟了白殊,这些年可着实给庄头填了不少钱,才换得主仆两人过得舒心些。
庄头脸色微变。看这架势,今日要想留住人必得动手才行。
可他一个连去府里禀事都只能见到管事和嬷嬷的下人,真要弄得这病怏怏的公子出点差子,夫人哪怕心中暗喜也不会护着他,甚至还会为了在国公面前撇清关系而重罚他。
何况,前两天他让人去府里报信说公子缓过来了,那边还传回话来,要他拣着好东西给公子补补身。换句话说,夫人并不想这时候让公子出事。
庄头片刻间便拿定主意,侧身让到一旁,赔笑道:“不敢不敢,某就是问一声,心里头有个数。小郎君一个人驾车能行吗?要不要再找两个人沿路护送着。”
知雨再次一哂:“不用了,这两年里不管是请杨老大夫还是送公子进香,哪次不是我自己一人。”
说完,他侧身往那口装铜钱的木箱边一坐,抓起马鞭甩个空响,便赶着马向院门走去。
庄头跟在马车侧边,一路陪着走到田庄院落的大门。大门处有三个壮实的青年守着,庄头又挥手示意他们拉开门让开道,目送马车出去。
青年们围在庄头身边问:“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人家公子要回家,我们哪好拦着。”庄头撇着嘴说罢,马上又分派任务,“三公子病弱,马车走不快。你们两个跟在后头,如若发现他不是回京,便速速回来报我。你去牵匹马,快马跑回城去,一定要赶在三公子进国公府之前告知夫人此事。”
那三个青年点头应下,分头散了。庄头看向外头路上远去的马车,歪着嘴轻轻哼了哼。
此时赶着马车的知雨也在透过车门上的小窗和白殊说话。
“郎君,小人敢打赌,庄头肯定会派人跟在车后头。”
“爱跟便让他们跟。”白殊懒洋洋地道,“等进了城,先去寻刘家表兄。你可知他在何处落脚?”
“好嘞。”知雨亮嗓子应道,“郎君放心,小人知道。上月底小人进城打听那谶语,就是去找刘家郎君帮的忙。”
马车便在两人的话音中慢慢前进着。
张峤匆匆走进东宫寻人,被引到书房当中,太子谢煐正蹙着眉头看账,东宫大宦官冯万川随侍身侧。
谢煐抬头瞥他一眼,下巴向着靠近案几的一张圈椅微微一扬:“坐。怎么这时候过来?”
张峤行了礼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冯万川递来的水杯道声谢,才饮一口便放下,说道:“臣查清了西郊那庄子。”
谢煐看了多半天的账,脑子里满是各种数字,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峤指的是几天前黄昏时分火凤云霞“指”的那处田庄。
他端起自己手边杯子喝口水,说道:“都三四天了,亏难你还记挂着。”
“怕里面住着女客,不好明着打听。臣的人七弯八拐地想法子问,再多方印证,是以多费了些时日。”张峤边说边用目光瞟冯万川。
冯万川也乖觉,告声罪便自觉走出门,还给两人将门关上,再把候在门边的小宦官赶远了,自己守着门口。
听门外没了动静,谢煐问:“说吧,那里住着哪家女郎。”
“要是位娘子倒好了……”张峤苦笑着,继而压低声音,“是齐国公三子,白殊。他十四岁便去了那处长住养病,今年已是第九年。”
谢煐奇道:“既是个男的,便和谶语无甚相关。你还赶着来报?”
张峤一手压在案几上,向前倾着身,声音压得更低:“可臣打听到,齐国公前段时间也递了八字,还一连在宫里逗留两三日未回府,这几天面圣伴驾的时间也不短。”
谢煐食指在案面上轻点,过了片刻才问:“他家里有适龄娘子?”
张峤:“白家大娘年方十二。”
谢煐抬眼直视他:“所以,你的意思是……”
张峤的声音已经压到近乎耳语:“雄为凤,雌为凰。”
谢煐微眯起眼:“你方才说,白殊十四岁住过去,今年已是第九年……白泊的儿子,二十有三,尚未婚配?”
张峤已经将最令自己心惊的猜测说出了口,此时稍微放松些许,直起身子道:“他是齐国公元配生的嫡长,而国公府现在的主母是宁安公主的女儿。”
谢煐讥笑:“为了国公爵位苛待元配之子,我那位表姑可一点没学到姑祖母的慈和。”
张峤续道:“除了貌同潘宋,那位白三郎在外的名声都不是什么好话。为人孤僻、不识礼数、不敬父母、不睦兄弟,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刻意传的。可他到底还是齐国公亲子,即便再不上心,齐国公难道真舍得送与那位当个弃子?”
谢煐倒是并不意外:“白泊此人心黑手毒,为了权势甘当那人最凶残的一条狗。一个不受宠的儿子罢了,于他而言还真算不得什么。”
“他们再如何筹谋,若是国师不点头,也作不得数。但……”张峤面露烦恼,“偏偏齐国公才递上八字,转天就出现火凤霞云,还恰好和白三郎有关联。难道那白三郎真是应谶之人?”
他话音刚落,房门突然响起几下略微急促的叩门声,还伴随着冯万川的低喊。
谢煐应声“进”,冯万川推门进来,又仔细地将门重新关好,才快步走到两人身旁,躬下身子一副要说秘事的模样。
“紫宸殿那边刚送过来的消息,说是国师已寻到‘火凤’……”冯万川的声音又轻又急促,“竟是齐国公府上的三公子!天子如今正召相公们去商议太子娶亲一事!”
紫宸殿乃天子日常议政之所,东宫自然要往那里安插人。只是嘉禧帝防得严密,谢煐的人进不去核心,探到的消息总有滞后。但即便如此,都已是殊为不易。打探内廷事、泄露禁中语,这些真正论起来皆是杀头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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